沧浪审计官

痛。

不是寻常的头痛，而是从颅骨内侧，从太阳穴深处，传来的一阵阵搏动式的剧痛。

每一次心跳，都像有一把沉重而钝拙的骨锤，在不紧不慢地敲击着脑髓。

意识是一片浑浊的沼泽。

无数破碎的光影在其中翻腾，尖叫，互不相容。

一个穿着廉价西装的男人，在凌晨三点的写字楼里，被咖啡因和尼古丁熏得发黄的手指，正用力按着太阳穴。

他面前的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财务报表如同无穷无尽的蚁群，吞噬着他最后的精力。

空气里弥漫着打印机油墨和外卖盒饭的混合气味。

“这个季度的KPI，必须完成……”男人喃喃自语，声音沙哑。

光影猛然切换。

一个穿着青色官服的清瘦青年，跪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双手捧着一卷沉重的竹简，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高堂之上，传来一声威严的冷哼，那声音不大，却仿佛一座山压在他的脊梁上。

昏暗的大殿里，飘散着经年不散的霉味与淡淡的檀香。

“此案三日内，本官要看到结果。”

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两段毫不相干的记忆，此刻被一股蛮横的力量强行拧在一起。

它们相互冲撞，撕扯，仿佛要将这个承载它们的躯壳彻底撕裂。

他是谁？

是那个为了房贷和职业晋升，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疲于奔命的审计经理？

还是这个在森严的官衙里，因一桩不知名的案子而瑟瑟发抖的古代书生？

每一次试图分辨，都只会引来更剧烈的头痛。

那感觉，就像强行将两块烧得通红的烙铁，死死按在脑子里，滋滋作响。

他想尖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喉咙像是被沙子堵住了，干涸而灼痛。

混乱中，一股源自生命最深处的求生本能，终于压倒了所有纷杂的念头。

我是谁？

这个问题，从一个哲学思辨，变成了一个生存命题。

搞不清楚，就会死。

他猛地放弃了所有抵抗。

就像一个溺水者在耗尽所有力气后，不再挣扎，反而让身体获得了片刻的浮力。

他任由那股属于古代青年的陌生记忆，如洪水般冲刷、覆盖自己原有的认知。

剧痛，奇迹般地开始减弱。

那些混乱的信息碎片，仿佛找到了各自的位置，开始沉淀、归档。

最终，属于二十一世纪审计经理林森的二十八年人生，沉入了意识的底层。

它们没有消失，而是变成了一套坚固的逻辑框架，一种看待世界的方式。

而那段属于古代青年的记忆，则清晰地浮了上来，构成了他新的现实。

沈墨。

他叫沈墨，表字谨言。

二十二岁。

身份是晋王李曜麾下，沧州督巡院从八品判官。

时值乱世，天下分崩，藩镇割据，人命不如狗。

当这些信息最终组合完毕，头痛己经退化成一种可以忍受的钝痛。

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阵从脊椎沟里升起的寒意。

这不是演习。

这不是梦。

他，一个现代人，真的来到了一个草菅人命的时代。

紧接着，身体的痛苦将他从精神的震撼中彻底拽回了现实。

喉咙里的灼烧感愈发强烈，仿佛吞下了一把滚烫的沙子。

渴。

这个念头无比清晰，压倒了一切对未来的恐惧和对过去的迷茫。

他要喝水。

沈墨挣扎着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花了很长时间才完成聚焦。

他躺在一张硬邦邦的床上，所谓的床，只是两块木凳上架着几块木板。

身上盖着一床薄被，潮湿、冰冷，散发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霉味，摸上去甚至有些发硬。

他用尽全身力气，试图用手肘撑起身体。

然而，肌肉酸软得不听使唤，仅仅是抬起头的动作，就让他眼前一黑，一阵剧烈的眩晕袭来，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天旋地转。

他重重地摔回木板床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不行。

这个身体太虚弱了。

记忆中，原主就是在一场高烧中，伴随着巨大的惊恐，最终一命呜呼。

现在，同样的死神，正站在他的床前。

不能就这么死了。

好不容易熬过了记忆融合的折磨，绝不能死于脱水。

求生的欲望，像一簇火苗，在他虚弱的身体里重新燃烧起来。

他放弃了坐起来的打算，转而用尽最后的力气，向床边翻滚。

“噗通”一声，他从不高的床板上滚落，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

冰冷、坚硬的地面，让他浑身一颤，也让那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与其说是爬，不如说是蠕动。

他匍匐在满是灰尘的地面上，循着记忆中模糊的印象，朝着屋子中央的桌子挪去。

冰冷的地面摩擦着他的脸颊和手掌，但他毫不在意。

桌子……桌腿……终于，他的指尖触碰到了一个冰凉、粗糙的物体。

是一个陶碗。

他心中一喜，摸索着将碗抓进怀里，晃了晃。

有水声。

沈墨靠着桌腿，勉强支撑起上半身，双手因为虚弱而不住地颤抖。

他低头看去，碗里还剩小半碗水，水面倒映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光，上面还漂浮着几粒灰尘和一根不知名的草屑。

在现代，这样的水他绝不会碰。

但现在，这碗水就是琼浆玉液。

他顾不上许多，颤抖地将碗凑到嘴边，将那冰冷的液体大口灌进喉咙。

冷水像一把钝刀，从干裂的嘴唇一路刮到胃里，激得他浑身猛地一颤，牙关都开始打颤。

但那股焦渴的感觉，总算被这股粗暴的清凉压下去了几分。

仿佛久旱的土地，终于迎来了一丝甘霖。

力气，恢复了一点点。

他靠着桌腿，贪婪地呼吸着冰冷而潮湿的空气，开始有余力打量自己所处的环境。

一间屋子，小得可怜，陈设一览无余。

一张由木板和木凳拼成的床，一张同样粗糙的方桌，两把缺了角的椅子。

墙壁是夯土的，上面有几道裂缝，屋顶的角落里挂着厚厚的蛛网。

桌上那个他刚刚喝过水的陶碗，碗沿甚至还有一个指甲盖大小的缺口。

贫穷。

这是沈墨脑海里冒出的第一个词，一个让他感到陌生的词。

他开始下意识地启动前世的职业本能——资产盘点。

一个合格的审计师，在接手任何项目前，首先要做的就是摸清家底。

而现在，他需要盘点自己这张人生的资产负债表。

资产：1. 一个名叫沈墨的身份，从八品判官。

听起来是个官，但从这屋子的状况来看，含金量堪忧。

2. 一具病弱的身体。

目前看来，更像是不良资产。

3. 一个属于现代高级审计师的大脑。

这是他目前唯一的，也是最核心的优质资产。

负债：1. 一个危机西伏的职位。

督巡院，光听名字就不是善地。

监察百官，从来都是刀口舔血的活计。

2. 一个死因不明的前任。

原主死于高烧和惊吓，而惊吓的源头，是一桩他接手的案子。

这意味着，致死的风险并未解除。

3. 一个完全陌生的时代。

规则、人情、律法，一切都是未知的，每一步都可能踩空。

4. 潜在的敌人。

能把一个朝廷命官吓死，对方的能量绝对不小。

而他，对此一无所知。

沈墨的指节下意识地在冰冷的地面上轻轻敲击起来，一、二、三、西，节奏平稳，仿佛在敲击一个无形的键盘。

这是他前世思考时雷打不动的习惯。

盘点结束。

结论很清晰：资不抵债，随时面临破产清算。

而这里的清算，代价是命。

活下去，比想象中要艰难得多。

他不是那些穿越小说里自带系统、身怀绝技的天命之子。

他唯一的武器，是脑子里的知识。

用现代的审计思维，去对抗一个野蛮时代的刀与权？

这听起来，像个笑话。

但沈墨的眼神，却在短暂的评估后，慢慢变得冷静下来。

越是复杂的局面，越要保持冷静。

越是混乱的账目，越要找到线索。

这是他作为审计师，赖以为生的专业素养。

首先，定义问题：如何在保住性命的前提下，利用现有资源，改善生存环境？

然后，分解任务：第一步，养好身体。

这是革命的本钱。

第二步，搞清楚前任死亡的真相。

那个“惊吓”，到底是什么？

第三步，了解督巡院的内部环境，找到盟友，分辨敌人。

他深吸一口气，空气冰冷，却让他的思维更加清晰。

窗外的天色，由灰蒙蒙转为一丝鱼肚白。

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对于他来说，是新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