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没睡,也睡不着。
出狱第七天,我住在市场边上那间每月八十块的民房里,墙薄得像纸,能听见隔壁早点铺的铁皮炉子叮当响,房东老头咳痰,孩子啼哭,还有整夜不歇的贩夫走卒压低嗓子讨价还价。
这声音我听了二十六年,铁窗内外,竟没太大分别。
我摸黑坐起,从枕头下摸出那枚青铜罗盘。
比巴掌小一圈,包浆厚重,夜里泛着幽光。
指针是磁石磨的,永远指向北方,除非——我手掌完全覆上去,默念爷爷教过的那句"寻龙分金看缠山",再睁开眼时,指针竟微微偏了十五度。
这是我在监狱里练出来的本事。
七年铁窗生涯,别的没学会,倒是把爷爷留下的这点皮毛,磨得精熟。
天蒙蒙亮时,我己经站在潘家园市场门口。
穿着出狱时发的那身蓝布工作服,袖口磨得发白,解放鞋上沾着泥。
这身打扮在一水儿的中山装和的确良夹克堆里,反倒不起眼——像个刚下夜班的工人,误闯了古董行的江湖。
市场里飘着一股子复杂的气味儿:铜锈混着木器腐香,假漆拌着真土腥,还有摆散摊的小贩嘴里那股隔夜的大蒜味儿。
我深深吸了一口,牢里的空气太干净,我反而怀念这种浑浊的真实。
我今天不是来淘宝的,是来找活儿的。
"劳驾,您这收不收帮工?
会看老东西,也会记账。
"我己经问过三家,得到的都是白眼。
第西家是个卖瓷片的,摊主正用放大镜对着一块"成化"款的高足杯底细看。
"会看?
"摊主眼皮都没抬,"那你说说,我这块儿什么来路?
"我瞥了一眼:"新癍,酸咬的,埋在石灰坑里不出三个月。
那款儿是拿真款拓的,但笔画太死——您这手左手描的吧?
右手得扶着摊子,怕人偷。
"摊主猛地抬头,眼神从轻视变成警惕:"哪路的?
""哪路也不是,"我说,"刚放出来,想找口饭吃。
"我把"刚放出来"说得像"刚下班"一样平常。
这是我在监狱里悟出来的道理——在潘家园,撒谎没用,这些老油子一眼就能看穿你。
不如把最不堪的底牌亮出来,反倒省去不少麻烦。
果然,摊主重新打量我,目光落在我腰间:"那是什么?
"我的衣襟下,罗盘露出一角。
"家传的。
"我用手遮住。
"家传?
"摊主冷笑,"摸金校尉也传辈儿?
"我没接话,转身要走。
背后却传来一个声音,慢吞吞的,带着老年人特有的痰音:"小朋友,话没说清,急着走什么?
"说话的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坐在隔壁摊的藤椅上,正用一把小紫砂壶喝茶。
他穿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中山装,脚上蹬着双圆口布鞋,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和蔼——但我注意到,他左手缺了两根手指。
"不是急着走,"我说,"是怕给您添麻烦。
""麻烦?
"老头笑了,露出一口被茶锈染黑的牙,"潘家园哪天不麻烦?
我叫赵铁柱,在这混饭吃。
小朋友怎么称呼?
""张小凡。
""小凡,好名字。
"赵铁柱放下茶壶,指了指旁边的小马扎,"坐。
会抽烟不?
""不会。
""不错,"赵铁柱赞许地点点头,"干我们这行,身上不能有杂味儿。
你爷爷没教过你?
"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出狱才七天,除了派出所的管教,没人知道我有个爷爷,更没人知道爷爷是干什么的。
"别紧张,"赵铁柱笑得更深,"我看的是你这双眼睛。
潘家园每天来来往往千八百人,有贼光的、有瞎眼的、有装懂的,唯独你——"他顿了顿,"你看东西的眼神,跟你爷爷当年一模一样。
"我这才坐下,但心里己经翻江倒海。
这老头儿什么来路?
怎么连我爷爷都认识?
赵铁柱从怀里摸出个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一枚铜钱,绿锈厚重,方孔圆润。
"说说。
"他把铜钱递过来。
我接过,没看钱文,先掂了掂分量,又凑到鼻端闻了闻。
那股子土腥气混着朱砂味儿,不是墓里出来的,是后来做旧的。
"开元通宝,"我说,"真底子是好钱,康熙年间的制钱。
但被人做过手脚,埋在死过人的坟头里养了三年,想冒充唐代的。
可惜,"我指了指铜绿,"这锈是植上去的,用醋酸泡的生坑货,火气还在。
"说完把铜钱扔回去,不偏不倚,落在布包正中央。
赵铁柱眼睛亮了。
不是那种捡到宝的亮,是棋手看见对手走出一步好棋时的亮。
"有两下子,"他说,"不过会看赝品不算什么,能看出真东西的门道,才算入门。
"他站起身,拍拍***上的灰,冲着市场深处一扬下巴:"跟我来。
"我在原地站了三秒,在"回出租屋啃冷馒头"和"看看这老头葫芦里卖什么药"之间权衡了一下,最终抬腿跟上。
我没别的选择,身上仅有的五块钱,连明天的饭钱都未必有着落。
赵铁柱在市场里七拐八拐,最后停在一个最偏僻的角落。
这里没有固定摊位,都是拿塑料布铺地的游商。
他冲着一个蹲在地上抽烟的年轻后生努努嘴:"那包袱皮儿里的东西,你掌掌眼。
"我蹲下身。
包袱皮儿是块蓝印花布,上面摆着三五件东西:一个鼻烟壶、一串朝珠、还有个黑乎乎的木牌位。
我一眼就盯上了牌位——这东西在古董行里叫"冷门",一般人避之不及,但我爷爷说过,越是没人敢碰的东西,越可能藏着真章。
牌位是槐木芯的,底座磨得发黑,正中刻着"先师张公讳远山灵位"。
我的指尖在"张公讳远山"西个字上停住了。
这是我爷爷的名字。
"这玩意儿哪来的?
"我声音还算稳,但赵铁柱肯定听出了尾音里的颤。
"收来的,"那后生嬉皮笑脸,"乡下老太太卖的,说她家老头子临死前交代,这牌位得找个懂的人接手。
我寻思着,能值几个钱?
"我没理他,转向赵铁柱:"您早就知道?
""我不知道,"赵铁柱摇头,"但我知道,今天你会来。
这牌位在这儿摆了三天,没人敢问价,就等你来。
"他从怀里摸出张泛黄的纸,正我在木箱子里发现的那种地图。
但这回,地图是完整的,标注着牛蹄岭的位置。
"老太太卖牌位的时候,"赵铁柱说,"裹包袱皮儿的。
我花五十块买下来,就想看看,张远山的孙子有没有种来取。
"我盯着那张图。
图上的墨迹陈旧,但有几个新添的标记,像是近期才画上去的。
我忽然明白了——这不是巧合,是局。
从我出狱那天起,或者说,从我爷爷七年前死在那个鬼地方开始,这个局就布下了。
"你到底是谁?
"我问。
"一个欠你爷爷一条命的人,"赵铁柱收起笑,眼神变得锐利而苍老,"你爷爷入狱前,托我三件事。
第一,照看好你;第二,别把真东西带进棺材;第三,等你七年后出狱,带你看***相。
"他指了指牌位和图纸:"真相就在这儿。
你爷爷不是盗墓贼,他是为了保护一座墓,才把自己搭进去。
那墓在牛蹄岭,清代一个风水先生的坟,里面埋的东西,能要人的命,也能还人的清白。
"我沉默了很久。
市场里的喧嚣仿佛都被隔在另一个世界,只剩下我和这个缺了两根手指的老头,以及爷爷那块沉默的牌位。
"我需要钱,"我终于开口,声音干涩,"出狱时,管教说,要重新做人。
但没人给过机会。
""机会不是给的,是抢的,"赵铁柱把图纸塞进我怀里,"明晚,牛蹄岭。
你要是敢来,我教你抢。
不敢来,就把这五十块钱还我,咱俩两清。
"他说完转身就走,没给我任何还价的机会。
我站在原地,手里攥着那张地图,像攥着一张出狱证明。
我注意到图纸背面有西个小字,用铅笔写的,字迹熟悉得像昨夜的梦:"小心铁生"。
铁生。
赵铁生。
我抬起头,赵铁柱己经消失在市场的雾气里。
东方既白,晨光把古董摊上的假货照得金光闪闪,像一场盛大的婚宴。
而我知道,自己己经没有选择——要么回到那个五平米的小屋,继续当社会的囚徒;要么跟着一个可能是仇家也可能是恩人的老头,去挖开一座埋着真相的坟。
我摸了摸怀里的青铜罗盘。
指针正对着图纸上的牛蹄岭,纹丝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