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秋蹲在西市后巷的排水沟旁,指尖反复摩挲着那块刚从鬼市淘来的青铜令牌。
令牌巴掌大小,边缘被岁月啃得坑坑洼洼,正反两面的“溯洄”二字却透着股奇异的力道,像是被人用烧红的烙铁硬生生烫上去的。
此刻被雨水一浸,令牌竟开始发烫,烫得他指腹发麻,仿佛有团活火在铜纹里钻来钻去。
“沈郎君又来捡破烂?”
卖胡饼的阿婆推着独轮车经过,车辙在泥泞里碾出两道深沟,“这后巷除了野狗啃剩的骨头,可没什么宝贝。”
沈砚秋抬头时,雨丝正斜斜打在他脸上。
他本是国子监的书生,三个月前还在埋头抄写《礼记》,夜里却总做同一个光怪陆离的梦:一座浮在云端的楼阁,飞檐下挂着成千上万只青铜铃,风一吹,铃音里裹着数不清的人声——有秦人的吆喝,***的吟诵,还有某种尖锐的、像指甲刮过陶片的嘶鸣。
首到三日前,他在鬼市的地摊上瞥见这枚令牌,梦里的楼阁突然清晰得触手可及,飞檐上的匾额正是“溯洄”二字。
“阿婆,您见过会发烫的铜器吗?”
他把令牌揣进怀里,雨水顺着衣襟往肉里钻,却压不住那股灼人的热。
阿婆往他怀里瞅了眼,摇摇头:“前阵子倒有个波斯商人,说他商队里丢了块‘指路牌’,也是铜的,摸起来像揣了团火。
后来那商人在莫贺延碛走丢了,官府寻了三个月,只找着半截骆驼骨。”
沈砚秋的心猛地一跳。
莫贺延碛,那是丝绸之路最险的一段,他在《史记》里读过,说是“上无飞鸟,下无走兽,复无水草”。
他正想问得再细些,巷口突然传来金吾卫的马蹄声,阿婆慌忙推着车躲进拐角:“快藏好!
这几日西市查得紧,说是有‘妖物’偷改商户的账册。”
马蹄声由远及近,沈砚秋下意识将令牌塞进靴筒。
雨水混着泥点溅在他裤脚,他忽然注意到,排水沟的积水里,自己的倒影竟在微微晃动——不是被雨水搅的,而是倒影里的人正在动,像是在做一个重复的动作:伸手去够什么东西。
等金吾卫的身影消失在巷口,他才敢把令牌重新摸出来。
这次,令牌上的铜纹突然亮起,在雨幕里透出淡淡的绿光,像极了梦里楼阁飞檐下的铜铃微光。
他鬼使神差地用指甲抠了抠“溯”字的最后一笔,那笔画竟像是活的,顺着他的指甲缝微微蠕动了一下。
“原来你真的是活的。”
沈砚秋低声说,雨水滴在令牌上,瞬间被烫成白雾。
那天晚上,他没回国子监的宿舍,抱着令牌缩在西市那间废弃的皮影作坊里。
作坊的梁上还挂着半幅残破的“穆王见西王母”皮影,灯影晃过时,西王母的脸恰好映在令牌上,绿光突然炸开,他眼前一黑,又坠入了那个梦。
这次,楼阁的门是开着的。
穿玄衣的人影背对着他,正在案上写字,笔尖划过竹简的声音,和令牌发烫的频率一模一样。
“你终于来了。”
人影开口,声音像从深井里捞出来的,“这令牌认主,认的不是你的人,是你骨头里那点‘不甘’。”
沈砚秋想问什么是“不甘”,人影却突然转身。
他看不清那人的脸,只看到对方手里的竹简上,刻着一行正在消失的字:“贞观二十一年,莫贺延碛,商路断,三百人困于幻境。”
“去把路接起来。”
人影将竹简扔给他,“接不好,这长安的雨,就永远带着铁锈味了。”
他惊醒时,天己微亮。
怀里的令牌凉得像块冰,而那半幅“穆王见西王母”的皮影,不知何时掉在了地上,西王母的眼睛处,被虫蛀出了两个洞,正对着令牌上的“洄”字。
:散尽束脩与不速之客沈砚秋决定盖楼时,整个国子监都觉得他疯了。
他把三年束脩全换成了铜钱,一串一串挂在皮影作坊的房梁上,风吹过时,叮当作响,倒比西市的算盘声还要热闹。
李墨来找他时,正撞见他踩着梯子,往梁上钉第三十七串钱。
“你要在这破地方盖楼?”
李墨的声音里裹着寒气,他刚从吏部回来,袍角还沾着宫墙根的雪,“就为你那块烫人的破铜片?”
沈砚秋从梯子上下来,手里攥着根木炭,在地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楼阁轮廓。
“不是楼,是栈。”
他纠正道,“溯洄栈,专门修东西的。”
“修什么?
修这作坊漏风的屋顶?”
李墨踢了踢墙角的碎木片,那是沈砚秋从铁匠铺买来的废料,“我听说你把母亲留的羊脂玉都当了?
那玉上的缠枝莲,还是你娘亲手刻的!”
提到母亲,沈砚秋的手顿了顿。
玉佩确实当了,换了五十贯钱,够请三个工匠。
他没解释,只是蹲下身,用木炭把地上的“溯”字描得更深些。
阳光从作坊的破窗照进来,恰好落在字的最后一笔上,那笔画突然泛出金光,像条刚从土里钻出来的小蛇。
李墨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倒吸一口凉气:“这……这是妖术?”
“是活路。”
沈砚秋把木炭扔进火堆,“你还记得上个月侍郎家丢的《史记》吗?
据说找回时,缺了‘鸿门宴’的后半段,补上去的字迹,和我那令牌上的铜纹一个路数。”
李墨的脸色变了。
他在吏部当差,隐约听过些风声——最近长安城里,丢书的、记错事儿的、甚至连生辰八字都突然变了的人,越来越多。
有老吏说,是“时光漏了”,得找个“懂修补的”来堵。
“你真要管这闲事?”
李墨的声音软了些,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这是我抄的《汉书》,你要是……要是真回不来,烧了也能暖暖身子。”
沈砚秋接过油纸包时,指尖碰到了李墨的手。
他突然想起梦里那人说的“不甘”——或许就是明知不可为,偏要往火里跳的傻气。
工匠是第三日来的。
为首的是个独眼的老木匠,姓王,据说年轻时参与过大明宫的修缮。
他围着作坊转了三圈,指着墙角的阴影说:“这里的地基是空的,往下挖三尺,准有东西。”
沈砚秋让工匠们往下挖。
挖到两尺深时,铁铲碰到了硬物,发出“当”的一声脆响。
清开浮土,露出的是块青石板,石板上的纹路和令牌上的“溯洄”二字严丝合缝,像块被人故意嵌进去的拼图。
“这石敢当邪门得很。”
王木匠用脚踹了踹石板,“寻常石敢当镇宅,这玩意儿……像是在镇时间。”
话音刚落,石板突然往下陷了半寸,作坊里挂着的铜钱串齐齐晃动起来,发出一阵急促的叮当声,像是在预警。
沈砚秋摸出令牌按在石板上,绿光顺着纹路蔓延,石板下传来隐约的水流声,仔细听,竟像是无数人在同时叹息。
“不能挖了!”
王木匠突然往后退,独眼瞪得滚圆,“这底下埋的不是土,是‘过去’!
挖穿了,咱们都得被卷进去!”
工匠们吓得扛起工具就跑,连工钱都忘了要。
沈砚秋没拦他们,只是蹲在石板旁,听着底下的叹息声。
他认出其中一个声音,像极了母亲临终前的呢喃:“阿砚,别忘……”别忘什么?
他记不清了。
母亲走的时候,他才七岁,只记得她手里攥着那枚缠枝莲玉佩,指腹把莲花的纹路都磨平了。
傍晚时,作坊来了个不速之客。
穿波斯锦袍的商人,钩形鼻子,帽檐下露出双琥珀色的眼睛,怀里抱着个镶金的锦盒。
“我叫阿罗憾。”
商人的汉语带着浓重的口音,打开锦盒时,里面的东西让沈砚秋的令牌瞬间烫了起来——半块烧焦的羊皮卷,卷末的符号,和石板上的纹路一模一样。
“我祖父的商队,七十年前消失在莫贺延碛。”
阿罗憾的声音发颤,“他留下的信说,遇到了‘吃路的鬼’,那鬼的眼睛,就长在这样的符号里。”
:银纹甲与萤火虫要去贞观年接商路,得有能扛住“时空乱流”的东西。
沈砚秋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谢临渊。
那少年在西市铁匠铺当学徒,据说能打“会发光的甲”。
他找过去时,谢临渊正蹲在炉边,用小锤子敲一块银片,银片上的纹路弯弯曲曲,像极了令牌上绿光流动的轨迹。
“这叫‘银纹’。”
谢临渊抬头,鼻尖沾着煤灰,眼神却亮得惊人,“我爹从西域学来的法子,银里掺三钱汞,再用羊脂玉磨七天,就能挡住瘴气和……别的东西。”
“别的东西?”
沈砚秋把令牌递给他。
谢临渊的指尖刚碰到令牌,银片突然“嗡”地一声炸响,银纹里渗出的绿光,和令牌上的光严丝合缝地对上了。
“就是这东西。”
少年的呼吸急促起来,“我爹去年死在莫贺延碛,他说遇到了‘鬼打墙’,走三天都在原地打转,水囊里的水全变成了沙子。
他临死前托人带回块银片,上面的纹路,和你这令牌一模一样。”
他突然抓起锤子往铁砧上砸了一下:“我跟你去。
我得知道我爹到底遇到了什么。”
谢临渊打银纹甲时,整个西市都能看到铁匠铺的绿光。
他用了三天三夜,淬了七次火,每次淬火,冷水里都会浮起一层灰黑色的东西,像烧尽的纸灰。
“这是被银纹挡下来的‘时间渣子’。”
他指着水面,“多了能让人忘事,我娘就是这样,前阵子突然忘了怎么织波斯毯。”
沈砚秋想起自己记不清母亲临终的话,心里一沉。
第三件银纹甲打好的那天,谢临渊又拿出个奇怪的东西——巴掌大的铜盘,盘心嵌着块半透明的东西,像是用阿罗憾那半块羊皮卷磨成的粉,混着铜水浇铸而成。
“这叫‘司南盘’,”少年转动铜盘,盘心的指针却在乱转,像被什么东西搅扰着,“按理说该指贞观年的莫贺延碛,可它总往东南偏,偏得邪门。”
“是‘吃路的鬼’在捣鬼。”
一个清脆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砚秋回头,看见个穿胡服的少女,怀里抱着个陶罐,罐子里的萤火虫正拼成个歪歪扭扭的“西”字——那是她刚学会的汉字。
少女叫萤娘,住在西市的胡姬坊,母亲是波斯人,父亲是长安的皮影匠。
“我娘说,这种鬼能改方向。”
萤娘把陶罐放在司南盘旁,萤火虫突然集体往西北飞,撞在盘沿上,发出细碎的“嗡嗡”声,“它们怕真方向,就像怕太阳一样。”
她打开阿罗憾的羊皮卷,指尖划过其中一行波斯文:“这里写着,商队失踪前,在沙里挖出块黑石,黑石上的花纹会吸血,吸够了就发光,把路拧成绳子。”
沈砚秋他们一起回到废弃的皮影作坊后,“谢临渊,把司南盘放在石板上试试。”
少年依言照做。
司南盘刚碰到石板,盘心的指针就猛地定住,指向西北方,盘底还浮现出一行小字:“贞观二十一年,七月初三,莫贺延碛,子时,瘴气最弱。”
“就是这天了。”
沈砚秋握紧银纹甲,甲片冰凉,却奇异地让人安心,“我们去把路接回来。”
萤娘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她的指尖沾着萤火虫的荧光:“我跟你们去。
我认识波斯文,还能让虫子带路。”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我娘最近总说胡话,说她看到我爹在沙漠里走,越走越远,我想……或许能在那边找到他。”
谢临渊往她手里塞了个小铜哨:“这是我爹做的,吹三声,能让骆驼听话。
万一遇到沙暴,就吹这个。”
出发前一夜,沈砚秋去了趟母亲的坟前。
坟在长安城外的乱葬岗,连块像样的碑都没有,只有棵歪脖子柳树。
他蹲在柳树下,把银纹甲的碎片埋进土里:“娘,我要去个很远的地方,可能回不来。
您要是还记得路,就托个梦给我,告诉我……您最后想说什么。”
风吹过柳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极了母亲纺线的声音。
他低头时,发现柳树的根须从土里钻出来,缠在银纹甲的碎片上,根须的形状,竟和令牌上的“溯”字重合了。
:沙暴里的铜铃出发那日,长安的晨雾浓得化不开。
沈砚秋、谢临渊和萤娘背着行囊,站在西市的皮影作坊里。
青石板上的“溯洄”二字泛着绿光,像两汪深潭。
阿罗憾送来三匹骆驼,骆驼的驼峰上缠着银纹——那是谢临渊连夜打的,说能防沙里的“小刀子”。
“记住,看到黑石就绕着走。”
阿罗憾往萤娘的陶罐里加了把波斯香料,“这味儿能让沙子听话。”
他从怀里掏出个铜铃,铃舌是用半块羊皮卷熔的,“我祖父说,遇到‘吃路的鬼’就摇铃,铃响三声,鬼会退三步。”
萤娘把铜铃系在手腕上,陶罐里的萤火虫突然躁动起来,在她掌心拼出个“走”字。
沈砚秋将令牌按在青石板中央,绿光瞬间漫过三人的脚面。
耳边响起无数细碎的声音——有骆驼的嘶鸣,有风沙的呼啸,还有人在喊“水!
给我水!”。
等他睁眼时,脚下己不是作坊的泥地,而是滚烫的黄沙。
莫贺延碛的太阳烈得像要把人烤化。
谢临渊赶紧给骆驼披上银纹毯,毯上的纹路遇光发亮,在沙地上投下流动的阴影。
“这沙不对劲。”
他弯腰抓起一把,沙子竟在指缝里“吱吱”作响,像在啃噬皮肉,“比烙铁还烫。”
萤娘的陶罐突然剧烈晃动,萤火虫撞得罐壁咚咚响。
她掀开盖子,虫子们疯了似的往西北飞,却被无形的墙挡了回来。
“是‘鬼打墙’!”
她手腕上的铜铃突然发烫,“阿罗憾没骗我们,真有东西!”
沈砚秋摸出令牌,绿光在沙地上画出个圆圈。
三人退进圈里,沙子立刻安静下来,不再作响。
他低头看令牌,上面的“溯”字正在变淡,像被风沙磨去了棱角。
“它在吸令牌的灵气。”
谢临渊突然指向远处:“看!
那是什么?”
黄沙尽头,有个黑色的影子在蠕动,像条巨大的蛇。
影子周围的沙子在旋转,形成个漏斗状的漩涡,漩涡中心隐约有红光闪烁。
“是黑石!”
萤娘的声音发颤,“羊皮卷上说的黑石!”
就在这时,骆驼突然跪了下来,驼铃“哐当”落地。
沈砚秋弯腰去捡,指尖刚碰到铃舌,整个人突然被一股力拽进沙里——不是往下沉,而是往前滑,像被什么东西拖着跑。
“沈兄!”
谢临渊伸手去抓,只捞到片衣角。
沈砚秋在沙地里翻滚,耳边的风里全是尖笑,像无数根针往耳朵里钻。
他摸到腰间的令牌,狠狠按在沙地上,绿光炸开的瞬间,他看清了拖拽自己的东西——那不是蛇,是团黑雾,雾里裹着无数双眼睛,每个瞳孔里都映着他的脸。
“又来个送死的。”
黑雾里传出个沙哑的声音,“前阵子有个波斯老头,也是这样被拖进来的。”
“你是‘吃路的鬼’?”
沈砚秋攥紧银纹甲的碎片,碎片在掌心发烫。
“我是‘守路的’。”
黑雾突然散开,露出块丈高的黑石,石面上布满血红色的纹路,像无数条凝固的血河,“这路是我开的,想过?
得留下点东西。
那波斯人留了半张羊皮卷,你打算留什么?”
沈砚秋想起母亲的坟前那棵歪脖子柳。
他突然明白,自己记不清的那句话,或许根本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此刻想做什么。
“留个响儿。”
他掏出阿罗憾的铜铃,摇得震天响。
铃舌上的羊皮卷碎屑遇光燃烧,化作无数火星。
黑雾里的眼睛突然惨叫起来,黑石上的血纹开始褪色。
“你找死!”
黑雾重新合拢,像只巨手拍下来。
沈砚秋将令牌狠狠砸向黑石,绿光与红光碰撞的刹那,他听到了铜铃的第三声脆响——“沈兄!”
谢临渊和萤娘的声音穿透沙层。
他睁眼时,正躺在谢临渊怀里,萤娘正用银纹毯裹住他。
黑石己经消失,沙地上只留下个深不见底的坑,坑里隐约有铜***传出。
“你刚才……”谢临渊的声音发颤,“整个人都变成透明的了,像要融进沙子里。”
萤娘指着坑底:“看!”
坑底浮着无数青铜铃,每个铃上都刻着“溯洄”二字。
风吹过,铃音里裹着个熟悉的声音,像母亲在说:“阿砚,往前走。”
沈砚秋摸了摸令牌,“溯”字重新变得清晰。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那些铜铃里,一定还藏着更多“路”,等着被接起来。
骆驼突然嘶鸣起来,望向西北方。
谢临渊顺着方向看去,瞳孔骤缩:“沙暴!
快跑!”
三人骑上骆驼,往东南方狂奔。
沈砚秋回头时,看见坑底的铜铃一个个飞出,跟着他们的影子,像串不会熄灭的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