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喜帕渗血我蹲在老槐树虬结的树根上,掌心的喜糖被汗水浸得发黏。
二柱他爹敲铜锣的声响震得人耳膜发疼,村道两侧的土墙上新刷了石灰,
歪歪扭扭的"囍"字还没干透,在七月毒日头底下泛着惨白的光。"天阳哥,快看新娘子!
"鼻涕娃扒着石磨沿朝我招手,他指缝里还沾着早上偷吃的猪油渣。送亲队伍转过晒谷场时,
我瞧见轿帘下晃出一截月白绣鞋,鞋头缀的珍珠在尘土里闪着冷光。
这让我想起美娇嫂子杀猪时,刀刃上凝着的血珠子。"哟,这脚怕是三寸都不到。
"刘老六咂着嘴凑过来,烟袋锅子里的旱烟臭得呛人。他门牙缺了半颗,
说话漏风:"当年城里的窑姐儿裹小脚,
脱了鞋比裹脚布还腥臊..."我别过脸不去看那顶猩红轿子,阴阳眼却在此刻突突直跳。
十年前被王婶从乱葬岗捡回来那晚,
我也是这般太阳穴发胀——当时她怀里抱着高烧昏迷的我,身后追着团黑雾似的影子。
唢呐声陡然拔高,轿夫们的皂靴踢起团团黄尘。风卷着轿帘掀开半寸,
新娘盖头下突然渗出黑稠的液体,顺着脖颈淌进大红嫁衣。我猛掐大腿,
再定睛时那痕迹已经消失,仿佛方才只是日头晃花了眼。"别盯那轿子看。
"枯树枝似的手突然掐住我胳膊,王婶身上陈年的艾草味钻进鼻孔。
她今儿个穿了件浆洗得发硬的蓝布衫,领口别着枚褪色的银观音,
那是我去年赶集时在地摊上给她淘的。"您又犯癔症了?"我甩开她的手,
指腹蹭到她袖口暗红的污渍。这老太婆自从二十年前死了男人,总说些疯话。
她浑浊的眼珠突然瞪得溜圆,
当年吊死在老戏台的花旦一模一样...鞋头珍珠...珍珠里嵌着人牙..."话音未落,
送亲队伍里爆出阵惊呼。抬轿的汉子不知被什么绊了个趔趄,轿子重重磕在青石板上。
我分明看见轿底渗出黑水,在泥地上蜿蜒成溪,转眼又蒸发得无影无踪。
喜宴摆在村长家新砌的院墙里。我蹲在灶房后门剥蒜,看美娇嫂子抡着斩骨刀剁猪蹄。
她今儿个系了条桃红围裙,领口露出的铜钱坠子却泛着青黑,倒像是从墓里刨出来的老物件。
"小兔崽子躲这儿偷闲?"刀尖"铛"地扎进砧板,震得我手里蒜瓣滚进阴沟。
她丰腴的身子斜倚着门框,耳垂上的金丁香晃得人眼晕:"西屋新糊的窗纸瞧见没?
那可是找镇上的马仙姑求的符纸。"我缩着脖子往宴席上溜,后脖颈突然一阵刺痒。
阴阳眼发作时总这样,像是有人拿绣花针在扎胎记。正午的日头白得瘆人,
席间飘着的不是酒肉香,倒像陈年棺材板受潮的霉味。"天阳!过来陪二柱喝一杯!
"村长刘铁柱的声音像是从瓮里传出来的。他中山装口袋里露出半截黄符,
金丝眼镜腿上缠着圈红绳。我端着酒碗的手直发颤——二柱搀着新娘经过时,
盖头被风掀起半角,月光似的冷白面皮上,两点朱唇红得像是要滴血。酒过三巡,
院里挂的灯笼突然灭了三个。帮忙的媳妇们窃窃私语,说方才看见黑猫蹲在房梁上。
我借口解手溜到西屋窗根下,听见里面传来瓷器碎裂声。"娘子...娘子你的手怎这样凉?
"窗纸上映出二柱摇晃的身影,他正要去掀盖头。新娘突然抬手按住他,
涂着蔻丹的指甲足有两寸长,在烛光下泛着青紫。我后背猛地窜起凉气,
这指甲让我想起乱葬岗那具无名女尸——去年开春雨水冲塌坟头,
那具棺材里伸出的手也是这样枯枝似的指节。子时的更锣刚响过一声,
西屋突然炸出凄厉的惨叫。我提着煤油灯冲过去时,正撞见二柱他娘瘫坐在门槛上,
尿渍在绛色马面裙上洇开大片深色。"我的儿啊——"她干瘪的指头死死抠着门框,
指缝里渗出血丝。屋里龙凤烛还燃着,烛泪在铜烛台上积了厚厚一层。新娘歪在拔步床沿,
盖头早不知去向,乌发间别着的金步摇深深扎进床柱。最骇人的是她唇角淌下的黑血,
顺着下巴滴在鸳鸯枕上,竟蚀出蜂窝似的孔洞。二柱仰面倒在脚踏上,
脖颈十个血窟窿还在汩汩冒血。他瞪圆的眼珠蒙着层灰翳,映出屋顶晃动的蛛网。
我举灯的手一抖,火苗掠过新娘手腕,
青紫的勒痕在皮肉上格外刺目——和那年我在老戏台横梁上见到的吊痕分毫不差。"诈尸啦!
"人群里不知谁嚎了一嗓子,院里的黄狗突然发疯似的撞向篱笆。我被人流挤到墙角,
后腰硌在井沿生疼。阴阳眼在此刻疼得几乎炸裂,恍惚间看见井底浮着件猩红戏服,
水草似的长发缠着珍珠绣鞋。02 土里戏衣晨雾像裹尸布似的蒙在村口时,
老槐树已经被人泼了鸡血。暗红的血珠顺着树皮沟壑往下淌,在树根处汇成个小洼,
引来成群的绿头苍蝇。我蹲在树根旁数脚印,三道新鲜的车辙从祠堂方向碾过来,
轮印里粘着些黑红渣滓,凑近了闻像是陈年的铁锈味。"天杀的!谁糟践我家的鸡!
"王婶的骂声从村尾飘来,她养的老母鸡今早被发现拧断了脖子。我捡起片沾血的鸡毛,
绒毛根部粘着半颗米粒大的金箔——和昨日新娘盖头上抖落的金粉一模一样。
露水打湿的裤脚黏在脚踝上,刺痒感让我想起七岁那年。当时我追着只野兔闯进后山,
被藤蔓绊倒时脸正磕在块墓碑上。墓碑裂开的缝隙里卡着半枚铜钱,
和现在美娇嫂子领口晃荡的那枚倒是般配。"看够没?"杀猪刀破空声擦着我耳根划过,
"哆"地钉进槐树躯干。美娇嫂子不知何时杵在身后,月白衫子被晨雾洇成青灰色。
她今儿个没系围裙,身上却带着股新鲜的血腥气,袖口沾着几根灰白的动物毛发。
我缩着脖子往后蹭:"嫂子也来瞧热闹?""热闹?"她拔刀时树皮簌簌掉渣,
刀尖虚划过我裤裆,"后山野狗刨出骨头那会儿,你小子还裹尿布呢。
"说罢扭着腰往猪肉铺去,牛皮靴底在泥地上留下串湿脚印,每个脚印中心都汪着血水。
转到猪肉铺前我改了主意。村长家西屋门窗贴着黄符,纸角在晨风里哗啦作响,
像极了出殡时撒的纸钱。倒是后山乱葬岗方向飘着缕青烟,烟柱歪歪扭扭写着"救命"似的。
踩着露水钻进松树林时,怀表显示三点差五分。这是阴阳眼最安分的时辰,
可今儿个右眼皮却突突直跳。十年前王婶就是在这儿捡到我的,
她说当时我躺在一堆白骨上咯咯笑,手里攥着半截烧焦的戏服水袖。
土腥味里混着股奇异的脂粉香。新翻的土堆上插着半截红蜡烛,蜡油凝成张哭泣的人脸。
我折了根松枝扒拉泥土,最先拽出件水袖戏服,金线绣的牡丹被泥浆糊成团,
袖口名牌上的"玉荷戏班·林凤娇"倒是清晰可辨。
"九六年三月十七..."我摩挲着名牌上的日期,后颈突然针刺般疼起来。
这日子我熟得很,祠堂族谱里记载的戏班失火案,正是这个春夜。林子里突然响起沙沙声,
惊飞三只乌鸦。刘大刚歪在歪脖子树下,酒葫芦里的地瓜烧洒了大半。
他布满血丝的眼球凸得像金鱼:"当年三十口人...说是失火,
可我亲眼见铁柱带人往井里填石灰!"我攥着戏服的手一颤。十年前那个暴雨夜,
我曾看见村长带人往枯井里倒生石灰。井口蒸腾的白雾里飘着女人的呜咽,
第二天井边就长出圈血红的蘑菇。
"那个花旦被钢丝勒着脖子吊上去..."刘大刚突然剧烈咳嗽,吐出口带着黑丝的浓痰,
"戏服让血浸得能拧出水...他们拿铁钩子掏她肚子,
说这样魂儿就困在戏服里..."他说到这儿突然瞪我,
酒气喷在我脸上:"你后脖颈有颗朱砂痣是不是?丙申年亥时生的?
"枯枝似的手猛地扯开我衣领,冰凉的触感让我想起乱葬岗的蛇。没等我答话,
山道传来唢呐声。八个壮汉抬着蒙黑布的物件从薄雾中走来,打头的正是村长。
晨光落在他掀黑布的手上,我浑身血液瞬间凝固——那手背爬满青紫斑纹,
活像死人身上的尸斑。更骇人的是黑布下的青铜镜,镜面蒙着层血膜,
映出的人影全都缺了脑袋。"天阳啊。"村长金丝眼镜泛着冷光,"后山的蘑菇鲜得很,
晚上来喝汤?"他说话时嘴角淌下丝黑水,滴在镜面上滋滋作响。抬棺的汉子们齐刷刷转头,
脖颈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我倒退着往山下跑时,怀里的戏服突然变得千斤重。
路过枯井时瞥见井沿挂着缕青丝,发梢系着褪色的红头绳——和昨日新娘发间的一模一样。
井底传来指甲抓挠石壁的声响,混着女人哼唱的戏文:"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猪肉铺传来剁骨声时,日头已经西斜。
美娇嫂子系着崭新的围裙在片猪肉,案板上的后臀尖泛着诡异的粉光。
我注意到她领口的铜钱坠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根银链子,坠子形状像把缩小的斩骨刀。
"接着!"血淋淋的油纸包砸进我怀里。两根森白的东西从豁口刺出来,在暮色中泛着冷光。
我哆嗦着掀开油纸,整块五花肉里嵌着七八片人指甲,小拇指那片还粘着星点红蔻丹。
没等我开口,她突然凑近我耳根:"当年戏班子有个规矩——班主女儿出嫁,
全团要喝三天胭脂泡的井水。"斩骨刀"铛"地劈进砧板,"你猜猜,为的是遮住什么味儿?
"夜色完全降临时,我在祠堂墙根下挖出个陶罐。
二十年前的老黄历上记着:丙申年三月初七,忌嫁娶、动土,宜祭祀。
泛黄的纸页间夹着张戏票,座位号用朱砂圈着,正是村长家西屋的方位。更锣敲过三响时,
井口传来重物落水声。我攥着戏服名牌摸到后山,发现新翻的土堆旁多了个深坑。
坑底沉着半块残碑,碑文被酸液腐蚀得模糊不清,唯独"活葬"二字清晰可辨。
月光突然被乌云吞没时,我听见身后传来纸页翻动的声响——二十个扎着冲天辫的纸人,
正捧着族谱朝我咧嘴笑。03 纸人点睛我被尿憋醒时,月光正斜斜地切在窗棂上。
褥子被冷汗浸得发潮,后腰那块旧伤疤突突直跳——七岁那年从戏台梁上摔下来留下的。
正要摸夜壶,窗纸上突然晃过几道人影,走路的姿势活像提线木偶。抄起手电筒推开条窗缝,
寒气裹着纸钱灰扑进来。八个纸人抬着棺材正从我家篱笆前飘过,
惨白的腮帮子抹着两团红晕,纸糊的眼珠子随着夜风转来转去。
最瘆人的是它们脚尖点地的姿势,每走三步就齐齐踮脚,像是在跳某种诡异的傩舞。
手电光扫过棺材侧面时,我浑身血液都冻住了。柏木棺板上本该写着"刘二柱"的地方,
现在糊着张黄符,朱砂画的咒文像条盘曲的蜈蚣。纸人们突然齐刷刷转头,嘴角咧到耳根子,
露出后面竹篾编的牙床。最前头那个冲我眨眨眼,纸睫毛扑簌簌往下掉灰,
落在棺材盖上竟变成蠕动的蛆虫。"天阳哥!"草垛里突然钻出个黑影,
吓得我差点摔了手电。鼻涕娃光着脚扑过来,
裤裆湿了大片:"棺材...棺材里..."他手指着老井方向直哆嗦,
脚底板被碎石划得鲜血淋漓。井台上的月光泛着青灰色,像是被人撒了层骨粉。
我扒着长满苔藓的井沿往下看,血红棺材正卡在井壁半腰,棺盖斜斜地掀开条缝。
手电光照进去的刹那,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戏服突然立了起来,水袖"唰"地展开,
领口别着的玉兰花瞬间绽放,花瓣上还凝着露珠。"都回去!"村长的吼声惊飞夜枭。
他举着火把冲过来时,我分明看见他中山装下摆沾着纸灰。火把凑近井口的瞬间,
戏服袖子突然缠上棺木,玉兰花变成团黑发,"噗"地缩回棺材深处。
再定睛时棺材已经空了,只剩井底泛着油花的水面上漂着几缕长发,
发梢系着的红头绳正是新娘戴过的。"滚回家去!"村长抡起火把要砸我,
火光映得他额头尸斑像只活蜘蛛在爬。我假装踉跄后退,
袖口顺势在井沿蹭了下——黏糊糊的触感,凑近闻是掺着胭脂的尸油。
刘大刚抱着酒葫芦在祠堂门口发癫,他脚边散落着撕碎的黄历纸。我搀他起来时,
他满嘴酒气喷在我脸上:"报应啊...当年往井里倒石灰,
现在轮到井吃人了..."突然掐住我脖子怪笑,"你回头看看,新娘子在冲你招手呢。
"后脖颈的汗毛根根竖起,祠堂里传来"咚"的一声闷响。门栓撞开时带起的风扑灭了手电,
月光从门缝漏进来,正照在供桌上二柱的遗像上。黑白照片里的二柱突然扯动嘴角,
玻璃内侧赫然印着个血手印,
中指指节扭曲成怪异的角度——和昨日新娘掐死二柱时的手势一模一样。凌晨三点,
我被王婶的尖叫声惊醒。她家院子里那口腌酸菜的大缸裂成两半,酸水在地上汇成个人形。
缸底沉着个褪色的拨浪鼓,鼓面用胭脂画着个倒吊的娃娃,肚脐眼位置钉着根生锈的棺材钉。
更诡异的是神龛上新供的泥像。裹红肚兜的婴孩咧着满嘴尖牙,
眼窝里塞着两颗带血的玻璃弹珠。我伸手要碰,王婶突然从背后扑上来:"别动!
这是保家仙!"她枯瘦的手指掐得我腕子生疼,"二十年前要是有它,
我男人也不会被..."她突然噤声,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我后颈。我反手一摸,
朱砂痣上不知何时粘了片玉兰花瓣,花汁渗进皮肤留下道青痕。这让我想起井底那件戏服,
领口的玉兰怕是也沾过死人的血。回屋时路过猪肉铺,案板上的斩骨刀在月光下泛着蓝光。
美娇嫂子系着那条桃红围裙站在阴影里,手里攥着把带血的指甲刀:"明日给你留块好肉。
"她说话时舌头似乎特别长,"要肥瘦相间的,像二柱的..."鸡叫头遍时,
我又摸回祠堂。供桌上的遗像恢复正常,但香炉里插着的三炷香烧成了两短一长。掀开蒲团,
底下压着张泛黄的戏单:《锁麟囊》主演名单里,林凤娇的名字被血圈着,
旁边批注"丙申年亥时生"。祠堂梁上突然传来婴儿哭声。我踩着供桌往上摸,
指尖触到个冰凉的物件——青铜镜背面贴着的黄符正在脱落,镜面蒙着层白翳,
映出的不是我,而是个穿戏服的女人。她正对着镜子梳头,每梳一下,
就有大把头发连着头皮掉下来。04 胭脂肉铺日头爬到老槐树顶时,
美娇嫂子的剁肉声突然停了。我蹲在猪肉铺对面的草垛后数蚂蚁,
发现那些黑蚂蚁正排着队往西爬,每只都叼着粒血红的渣子——像是从案板上漏下来的肉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