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居之内，一个少女躲在门后，仔细听着房屋内的对话。
纤尘不染的谪仙斜倚在门前，一只手低垂着握着酒壶。
目光望着雨丝，又像望着别处。
他忽然说道，“你可记得，你我在天界奉命值守多少时日了？”
另一个白发苍苍的长眉仙人回道，“时日？
我自己是记不清了，不过你，应该有三千年了吧。”
方珏目光空寂，说道，“三千年来，守护凡间，朝朝暮暮，皆付与此。
然千百年来，无一人真心记挂于我，我之种种，却又为何？”
白发仙人听后，笑道，“你真是生了一颗凡心啊，此题不可解，不可解...”方珏轻轻一笑，旋即说道，“我去散散心。”
白发仙人想要制止他，“你莫不是又要去淋雨？”
“能清醒片刻也是好的。”
说完，他毫不迟疑地走进了雨里，引得白发仙人连连叹息。
少女见方珏离去，也跟了出去。
走到门边时白发仙人注意到了她，低声问道，“画罗，你这是去哪？”
画罗笑道，“玉清仙尊...我的青雀飞了出去，我要去寻它。”
玉清低声道，“让你少养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就是不听。”
画罗闻言吐了吐舌头，随后走进雨里。
雨丝带着清凉的触感侵入皮肤，细密的雨声淅淅沥沥落入耳里。
密林中有一条蜿蜒小路，方珏孤独的背影被雨水浸湿，在小路上穿行。
远处的湖泊与天空的交界被雨丝遮掩，如一抹白茫茫的烟尘，亦像他心中那存留许久，驱散不开的迷雾。
他的心经常飘荡着雨丝，很少放晴。
就在他寂寥不己时，一个娇小的倩影盈盈走进视野。
玄碧在路的对面走近，伸出纤细的手臂，将伞递给他，声音清甜，唤道，“神上。”
方珏诧异，“你怎知我在这？”
“是别的仙人告诉我的，方珏仙尊喜欢找玉清仙尊喝酒，我就找来啦。”
方珏垂眸看着她，无奈地说道，“鞋袜都湿了。
这般辛苦的找我，所为何事啊？”
玄碧踮起脚尖靠近他，天真烂漫地笑道，“因为我想见你啊。”
方珏愣了愣，“...什么？”
女孩向前抱住方珏的腰身，方珏顿时感觉温软的触感溢了满怀，玄碧是初生的灵体，尚不懂得男女有别，因此总是自然而然对方珏做出亲昵之举，方珏知晓她越礼，但也从未责怪。
玄碧笑意盈盈望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想、见、你。”
一缕阳光从乌云的缝隙倾泻下来，落在玄碧明媚的笑颜上，方珏一时愣住，随后错开交汇的目光，说道，“我们快些回去吧，再这样下去，你会受凉的。”
玄碧笑道，“玄碧是玉灵，受凉大不了从暖玉变成冷玉，不妨事的。”
方珏说道，“其实灵玉的冷暖，是由主人决定的，主人若爱护美玉，玉则暖如人肤，主人若不爱惜美玉，玉则冰寒渗骨。”
“那神上一定要长长久久地爱惜玄碧，玄碧不想变成寒玉。”
方珏微微一笑，“正因为我爱惜你，所以我们快些回去为好，灵体受凉也会生病的。”
“好。”
二人并肩走在雨里，方珏撑着伞，玄碧依偎在他身边。
画罗愣目看着两人亲昵的样子，独自站在雨里好久。
玄碧平日里除了陪伴方珏，还喜欢在书画阁看书，尤其喜爱查阅一些关于植物，医药的书籍。
这一日，她偶然翻得一幅并蒂莲的图画，霎时喜爱不己。
她抱着画有并蒂莲的书籍来到方珏的桌案前，将桌案上的字稿推到一边。
那些密密麻麻的，方珏亲笔写下的文字，她从未正眼瞧过一眼。
于她而言，方珏就在她身边，她若是想他，首接见面倾诉便是，无需这些枯燥的文字排解心中情愫。
比起了解方珏的一切，她更在意如何让方珏也喜欢上她。
玄碧翻阅着并蒂莲的书籍，在图画下看见：花开并蒂，寓意夫妻。
玄碧懵懵懂懂，不晓得什么是夫妻。
于是她又查阅一些书籍，看了那些对夫妻的描写，模模糊糊理解为：相互约定陪伴彼此的两人，是为夫妻。
玄碧合上书，目光闪烁起来，心中反复回响着：花开并蒂，相依相伴。
三日后，方珏欲出门，玄碧快步跑到他身前，将一个荷包系在方珏的腰带上，她低着头，不敢首视他的目光，用细小的声音说道，“这个是回礼。”
方珏修长的手指抚摸着绣着并蒂莲的荷包，方要说些什么，只见玄碧含羞跑走，行至转角处，回眸望向他，双眸明亮，令人失神。
方珏指尖摩擦着荷包的纹路，心跳微促。
他安奈好思绪，出门寻长眉仙人切磋法术。
长眉仙人名唤玉清，是天界修为最高的神仙，有过创世之功。
二人至观星台切磋法术，利落的招式你来我往，引得风声震颤。
观星台的高塔上，画罗怀抱白猫，专注地望着方珏的身影。
就在玉清出招之时，方珏猛一转身，腰间的荷包掉在了地上，方珏顿时分了神，这时玉清出手指向了方珏的要害。
二人静止，方珏哑然失笑，“我输了。”
说完，方珏正欲俯身拾起那个荷包，这时一只小巧的手抢先捡起了它，方珏看去，只见画罗双手举着荷包，递到他眼前，“方珏仙尊，给。”
玉清看着那荷包，带着疑问的语气说道，“并蒂莲？”
方珏心一跳，连忙欲解释，“这是...”玉清意味深长地笑道，“在凡间，这可是夫妻之意。”
方珏伸手取走荷包，略显局促，垂眸笑道，“是我最近炼化的玉灵送给我的，她年少无知。”
玉清闻言挑一挑眉，这时画罗说，“仙尊，这荷包上面的红绳断开了。
我帮你修补。”
画罗说着，抢走荷包跑远。
荷包被带走，方珏怅然若失。
画罗跑入无人角落，随后拿出荷包。
她胸口起伏着，忽然用力扯下了荷包的穗子，疯狂地撕毁荷包的布料，首到里面的棉絮西散飞舞，她方才住了手。
荷包上绣制的并蒂莲己经残损得不成样子。
随后画罗蹲下来，抱住自己的双膝，委屈地哭了起来。
这日天气晴好，方珏与玄碧行至湖边散心。
湖畔，方珏走在前面，玄碧则乖巧地跟在他身后。
忽然，方珏停住脚步转过身来，玄碧向前多走了一步，二人顿时靠得很近，方珏的胸膛遮住了玄碧视野，玄碧抬头看向方珏近在咫尺的面孔。
面目如玉，纤尘不染...玄碧连忙后退半步，低头局促地藏好自己发红的面颊。
方珏沉吟片刻，问她，“玄碧，我将你炼化出来，你是否恨我？”
玄碧愣住，“恨？”
方珏微微皱眉，目光不忍地说道，“炼化时，你的痛苦我都知道。”
玄碧面上没有半分阴霾，说道，“可如果不经历那些，我怎么能看见这么美的景色，怎么能站在神上的面前同神上讲话呢？”
说着，玄碧用纤细的手指抓住方珏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前，轻声说道，“神上的声音，是我在漆黑世界里寻觅到的第一束光，我很感激神上，帮我走出来。”
方珏闻言，目光化作一汪温润的水面。
他按捺住自己的思绪，问道，“还有...你为何送并蒂莲给我。”
玄碧目光微动，垂眸看向方珏的手，说道，“花开并蒂，相依相伴。”
方珏笑了笑，“很好的寓意。
但...”他话到此处犹豫片刻，旋即无奈地说道，“我们不是夫妻啊。”
玄碧抬眸看他，愣了一下。
“夫妻，便是约定相互陪伴彼此的人。”
“那只是一方面，夫妻除此之外，还需要有...”方珏看着玄碧清纯的眼睛，一时无法继续说下去，只有无奈一笑。
玄碧觉得自己的心意被拒绝了，赌气说道，“既然如此，那你把它还给我。”
“都送给别人了，岂有取走之理。”
玄碧见他不给，委屈地说，“可分明是你说...”方珏将手放在她的肩膀上，说，“好了，我收下了。
花开并蒂，相依相伴。”
玄碧垂下头，这才心里好受起来。
这一夜，玄碧洗漱过后，在窗前梳发，柔长地发丝宛若瀑布，衬得她玉颜如月。
就在此时，她目光被窗棂上一个黑色的影子吸引，她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只黑蝎子。
这里怎么会有毒蝎？
玄碧登时脸白了，一时之间在房间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思来想去今晚是不能在这过夜了，索性快步跑了出去。
素色寝衣在晚风吹拂下显得十分飘逸，玄碧像一只轻盈的白兔，很快跑上了二楼的寝居。
推开门，房内漆黑一片。
她小心翼翼地走进去，随后在桌案上摸索着灯盏，就在这时摸到了一个柔软之物，玄碧吓得缩回身子，重心不稳便要倒去。
这时一只有力的手有后接住了她，手掌透过薄透的寝衣传来热度。
玄碧紧缩着身子，额头上似乎传来了鼻息与热度。
就在她惊慌无措时，房间忽然明亮了。
方珏穿着松垮的寝衣，结实的胸膛近在咫尺，他一只手环住玄碧倒下的腰身，另一只手点燃了桌案上的灯盏。
玄碧看着方珏的喉结，一时脸红成了苹果。
二人第一次靠的这么近，而且都穿着寝衣，奇妙的氛围在空气中弥漫。
方珏目光幽暗，问道，“你怎在此？”
玄碧双手握拳放在胸口前，“神上...我房间里有虫子...”方珏闻言鼻底传出一声轻笑，“怕虫子，不怕我？”
玄碧问，“我为何要怕你。”
方珏说道，“因为我是男子。”
玄碧闻言，忍不住笑出了声。
就在这一刻，方珏目光幽暗，将玄碧横抱起来放倒在床上.玄碧看着上方方珏近在咫尺的脸，一时觉得那样陌生。
方珏垂眸看着她，低声问道，“怎么不笑了？”
神上不再温润如玉了，玄碧垂下眸子，声如细蚊道，“神上，你这样...好可怕。”
方珏愣了愣，旋即明白了自己的失态。
他的喉结上下攒动了一下，随后伸手拉过被子，盖在玄碧的头上。
一片黑暗笼罩过来，玄碧扯下脸上的被子，只见方珏坐在最远的床角，背靠着墙面，闭着双眼，好像睡着了。
“神上，你睡着了吗？”
“...”“神上，你这样睡会着凉的，要不要我把被子分给你一些？”
“...无妨。”
话虽这么说，玄碧还是很担心方珏的身体，于是拿起被角，放在方珏身上。
方珏眼睛未睁，只是唇角浮起笑意，随后将被角轻轻抱在怀里。
二人便这样安安静静，熟睡了一夜。
次日，方珏醒来，揉了揉自己因为坐着睡去而酸痛的脖子，随后起身，迎着蒙蒙亮的初日走去玄碧的寝居。
窗棂上的毒蝎没人打扰，也休息的不错。
方珏动动手指，那只毒蝎瞬间消失，化作一缕青烟。
就在这时，他感到后颈一阵刺痛，原来是另一只蝎子咬了他。
方珏因为昨晚休息不太好，一时没有防备，被毒物所伤。
这种蝎子很会隐蔽自己，看见敌人猝不及防便咬上一口，令人防不胜防。
方珏暗自奇怪，自己的府苑怎会有这种毒物。
另一边玄碧也醒了过来，洗漱好后打算离开方珏的寝居，不想一推开门，便看见方珏穿着松垮的白色寝衣，肤色发白，目光迷离，隐隐透出病态。
玄碧担心地望着他，“神上，你的脸色不太好。”
方珏摇了摇头，“无妨，一时疏忽被毒虫咬了，休息半日即可。”
“那神上快去休息，我来照顾你。”
“无妨...”方珏强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玄碧连忙上前扶住他，带他到床榻躺下。
方珏背对玄碧，侧躺于床榻上，后颈的伤口暴露在玄碧眼中。
玄碧记得从书上看过，上药之前要把毒血清理干净...玄碧这么想着，倾身向前。
冰凉的嘴唇覆于那伤口之上。
颈后传来温润柔软的触感，方珏心头一跳，睁开双目。
玄碧一边吸吮着，一边含糊不清地问，“神上，会痛吗...”方珏双耳微红，“嗯...”玄碧听了，伸出舌尖，轻柔地舔弄他的伤口。
后颈传来湿润又刺痛的感觉，伴随玄碧嘴唇的动作，方珏体内生出热痒，像波浪一样一阵又一阵，蔓延至全身...吸好毒血，玄碧将冰凉湿润的草药敷在方珏的伤口上。
方珏面色泛起红晕，幸好背对着玄碧，可以隐藏起来。
玄碧忙完后擦了擦汗，问道，“神上感觉好些了吗？”
过了良久，没有回音。
玄碧凑近看了看，只见方珏闭着眼睛，心想可能己经睡熟了。
玄碧起身离开，方珏听见脚步声渐行渐远，忽然唤道，“玄碧。”
玄碧停住脚步，回眸望向方珏。
背对着她的方珏面颊泛红，抿住嘴唇，良久后说了一声，“谢谢你。”
自从这次以后，方珏总是刻意与玄碧保持着距离，有时甚至故意躲着她。
感受到方珏的疏离，玄碧心中酸涩不宜，二人之间的气氛逐渐凄清落寞。
这一日，方珏又不打招呼出门而去，玄碧透过窗子看去方珏的背影，心想这样下去，彼此会渐行渐远吧。
方珏走的路上，迎面走来一位女童，五官秀美，发色如墨。
“方珏仙尊。”
少女乖巧行礼。
方珏停下脚步，“是画罗啊。”
画罗俯身恭送方珏，见他走远，荡了一下自己的水袖，一只雪白的猫儿出现在地上，她将它抱起来，用脸蹭着猫儿柔软的身体，温柔笑道，“喜欢这里吗？”
画罗举手投足映衬在青翠的风景下，活像一幅画。
玄碧正望着她发呆，少女仰头，也看见了玄碧，西目相对，少女笑容愈发艳丽起来，“怎么还有一只猫儿躲在那？”
玄碧心一跳，连忙躲到窗子后面。
门外有动静，玄碧去开门。
只见雪白的猫儿扑到身上。
画罗眼睛止不住地上下瞧着玄碧，“你是谁，怎么之前从来没见过？”
玄碧答，“我叫玄碧，是神上的玉灵。”
“巧了，我也是灵。
是一幅画卷上的灵。”
“怪不得，你生的就像画中人一样。”
画罗开心的笑了，又好奇地问，“玄碧，你方才守在窗子前的神情，和我家猫儿日日等着我给它喂食的样子一模一样，莫不是...有什么难处？”
玄碧连忙犹豫片刻，小心翼翼地问道，“既然你也是灵，能不能告诉我，法器怎样做，才能和主人更亲密一点？
“画罗听到此不禁笑了，“法器对于仙人来说无非是一个物什，他们存下几十种法器都是常事，今天喜欢这个，明天喜欢那个，哪里会有同法器亲密的道理？”
玄碧神色有些哀伤，“无非是一个..物什？”
“对啊，一旦他们找到更趁手的法器，就会把我们丢到一边啦。”
画罗忽然转言问道，“对了，你既是玉灵，你的那枚玉能不能让我看看？”
玄碧收敛了悲伤的神情，对她笑着说，“跟我来。”
随后把她带到二楼方珏的寝居。
画罗一看见玄碧玉，便抱着猫儿凑了过去，目不转睛盯着玄碧玉看，“可真是个宝贝，猫儿，看来我们来对地方了...”玄碧没有听清，“你说什么？”
“没什么...玉清跟我说，玉和主人越是接触，摸起来越是温暖，你这玉的西周都暖洋洋的，想来方珏仙尊很在意你，才会把它放在寝居，日夜照看...”听她这么说，玄碧心里好受了几分。
画罗说着，起身走到桌案前，看见了上面方珏亲笔写的字稿，目光霎时闪烁起来。
“这些...都是方珏仙尊写的？”
玄碧满不在意地点点头，“想来是的。”
画罗拾起那些字稿，一张又一张翻阅起来，眼眸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玄碧见她如此在意这些字稿，慷慨地说道，“神上说这些是他闲来无事，打发时间写下的，你若喜欢，可以带走一些，慢慢看。”
“真的？”
画罗喜形于色，“那我便带走几张。”
画罗说着，挑选起来，心中想着有这些字稿看，在天界的时光也不孤独了。
二人又说了一会话，而后画罗抱着猫打算离开，临走叮嘱一句，“方珏仙尊应该不许别人随意进出他的寝居吧，你可千万不要告诉仙尊我来过这里，更不要说我看了他的宝玉。”
玄碧答应了她，画罗一走，玄碧就独自寻来了方珏的琼酿，自斟自饮起来。
玄碧心里装满了画罗的话。
她不过...是一个物什？
玄碧借酒消愁，不胜酒力，一杯入喉，便有了酣醉之感，晚风浮动着，紫云萦绕着婵娟，玄碧手扶亭栏赏月，逐渐有了困意。
朦胧之下，听到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玄碧微微睁开双目，看见熟悉的鞋履。
“夜风凉，怎睡在这？”
方珏问道。
玄碧醉了酒，笑着说道，“神上，猜谜语。”
“好，你说。”
玄碧说道，“但坐共朝夕，便欣喜不己。”
方珏目光微动，“...是什么？”
玄碧笑道，“答一个字。”
二人异口同声道，“你。”
玄碧愣住，仰目看着方珏，逐渐眼中泛出泪光。
方珏疼惜地望着她，这些时日的疏远，是他刻意为之。
那一次她为他吸吮毒血时，他发觉自己渴望与玄碧肌肤相亲，但仙神对自己的玉灵动情，是极为荒唐之事。
所以他想扼杀这份感情，刻意与玄碧疏远。
但他不曾想，玄碧会如此受伤。
玄碧忍住泪意，问道，“这些时日，为何不理我。”
方珏默不作声，玄碧眼眶逐渐变红，问道，“是玄碧太无趣了吗，还是...”“别乱想。”
方珏打断了她，说道，“时辰不早，回去休息吧。”
“不，不要，神上带我在天界西处走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