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片背面泛着银白的光,像无数翻转的船帆。
三天前父亲把转学手续拍在餐桌上,陶瓷杯里的茶水在玻璃板下洇出褐色的群岛。
母亲生前最爱的青瓷杯裂了道缝,茶水正沿着那道隐秘的伤口无声漫延。
"苏晓同学?"粉笔灰簌簌落在讲台边缘,班主任的指甲盖泛着紫药水颜色,"做个自我介绍吧。
"她的声音像受潮的粉笔,在空气里碎成粉末。
我忽然想起昨夜整理母亲遗物时,那些从旧教材里簌簌落下的玉兰花瓣,干枯的经络里还锁着十年前春天的雨。
四十六双眼睛织成的网兜头罩下,我听见自己机械的声音:"原就读于南华附中,因为父亲工作调动......"后排传来圆规刻桌面的吱嘎声,穿铆钉外套的女生对着小镜子涂唇彩,草莓香精的味道飘到第三排。
镜面折射的光斑扫过我的校徽,金属校牌突然变得滚烫——那上面还留着母亲用橡皮擦反复擦拭的划痕。
雨就是在这时落下来的。
先是两三点敲在窗框,转眼变成密织的银线。
美术教室的玻璃花房在雨幕中模糊成氤氲的色块,有人小声抱怨没带伞。
雨滴在窗上画出逃亡的轨迹,让我想起殡仪馆告别厅的防弹玻璃,也是这样将我与母亲隔成两个世界。
放学时积水已经漫过第一级台阶。
我把新校服外套顶在头上,林晓娜的笑声混着雨声刺进耳膜:"优等生连把伞都买不起?"她转着伞柄,水珠甩在我发烫的耳垂。
透明伞面上印着卡通兔子,随旋转扭曲成诡异的笑脸。
那些兔子眼睛泛着诡异的红光,让我想起父亲办公室没收的学生手机,屏幕碎裂后依然倔强闪烁的呼吸灯。
"晓娜,陈主任在查迟到记录。
"清脆的女声破开雨帘。
蓝色帆布鞋踏碎水洼里的天空,伞骨"咔嗒"一声在我头顶绽开。
雨水顺着透明PVC伞面滑落,在脚边圈出干燥的孤岛。
这个瞬间突然被拉得很长,我看见她鞋带上沾着的鸢尾花粉,听见雨水在伞面演奏的赋格曲,闻到某种混合着松节油与碘伏的奇异香气。
那是我第一次看清姜柠的模样。
她耳后别着黄铜向日葵发卡,马尾辫里缠着彩色丝线,袖口露出的腕骨上贴着皮卡丘创可贴。
阳光穿透雨幕在她睫毛上结晶,我突然意识到那些彩色丝线其实是水溶绣线——遇水就会绽放成花朵,此刻正沿着她的发梢开出细小的虞美人。
林晓娜的伞尖几乎戳到她锁骨:"多管闲事。
""下周一数学随堂测。
"姜柠突然抬高声音,"听说这次题量是月考两倍。
"人群骚动起来,铆钉外套女生拽着林晓娜往车棚走,咒骂声散在潮湿的空气里。
我们并肩走在雨中的样子像拙劣的青春片镜头。
她身上有薄荷糖和丙烯颜料的味道,帆布鞋踩过水坑时溅起细碎的光。
"我叫姜柠,高二七班。
"她突然把伞柄塞给我,"帮忙拿一下。
"我愣怔地看着她翻出书包侧袋,透明文件袋里装着分装好的颜料。
"美术课要用的。
"她指尖沾着钴蓝色,在空气里画了道弧线,"你手好凉。
"温热的手指握住我的手腕,把伞柄重新调整到适合我的角度。
经过便利店时她买了橘子汽水。
玻璃瓶凝着水珠,被她用校服下摆擦干净递过来。
"庆祝转学生存活第一天。
"汽泡在舌尖炸开的瞬间,雨声忽然变得遥远。
她哼着不知名的歌,发梢扫过我发烫的脸。
姜柠的书桌抽屉像微型自然博物馆。
碎贝壳串成的风铃,压干的波斯菊标本,用速写本内页折的纸青蛙在晨光中排成军队。
她总能把最普通的物件变成魔法——比如用涂改液在窗玻璃上画星星,午后的光斑就会跳成华尔兹。
但她从不换短袖校服。
体育课跑完八百米,所有人都瘫在树荫下扯着领口扇风,只有她安静地系好每一粒纽扣。
汗水顺着后颈流进衣领,在白色布料上洇出浅灰的云。
第一次发现端倪是在校庆日。
我们躲在礼堂幕布后分吃栗子蛋糕,她袖口的纽扣突然崩开。
暗紫色淤痕盘踞在小臂内侧,像一株畸形的藤蔓。
"摔的。
"她快速拉好袖子,奶油沾在嘴角,"消防演练时撞到储物柜。
"后来这样的"意外"越来越多。
她耳后的擦伤说是被流浪猫抓的,指节的红肿归咎于扳画框太用力。
直到那个燠热的午后,我们在美术教室发现被遗弃的油画箱。
霉斑在松木箱表面绽放成灰色玫瑰,掀开盖子的瞬间,成群的光尘在斜阳中起舞。
姜柠突然剧烈颤抖,颜料管从指间滚落,赭石色在地板拖出长长的血迹。
"别开灯!"她蜷缩在画架后的阴影里,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我摸到她冷汗浸透的后背,夏季校服下凸起的疤痕像山脉的等高线。
窗外蝉鸣震耳欲聋,她终于掀起衣摆——腰侧叠着新旧不一的伤痕,最深处结着暗红的痂。
暮色漫进来时,她开始讲述。
父亲是建筑公司副总,母亲病逝后的第三个月,书房里的檀木镇纸第一次染血。
"他说我笑得像那个***。
"姜柠用美工刀削炭笔,木屑雪片般落在伤口上,"月考进步十名就少打一次,可惜这次超了十五名。
"我翻遍书包找创可贴,她却笑着按住我的手:"这种伤要用特殊方法处理。
"说着掏出马克笔,在淤青上画了朵向日葵。
深紫花瓣包裹着鹅黄花蕊,在苍白的皮肤上灼灼燃烧。
那天我们在松木箱里藏了玻璃罐,把写满秘密的纸条折成星星。
姜柠放进去半块橘子味橡皮,我塞了张字迹潦草的保证书:"等考上政法大学,带你离开这里。
"高三开学那天,姜柠在校服里穿了高领毛衣。
林晓娜用裁纸刀挑开她后领时,我们都看见那道横贯脖颈的暗红印记。
"家养小狗不乖啊。
"刀尖在皮肤上压出白痕,姜柠的睫毛在眼下投出青灰的影。
我冲上去抢裁纸刀的动作比大脑更快。
林晓娜撞翻颜料架,群青与朱砂泼洒成诡异的晚霞。
姜柠突然抓起调色板拍向自己额头,鲜血混着钛白色颜料滴落:"满意了?"那是我第一次见识她的自毁倾向。
医务室消毒水气味中,她用纱布按着伤口轻笑:"总得让施暴者付出代价。
"阳光穿透纱帘,她瞳孔呈现出琥珀色的裂纹。
那些裂纹让我想起博物馆见过的商周青铜器,在漫长岁月里形成的"蚯蚓走泥纹"。
此刻她的身体也正在成为某种文物,每一道伤痕都是未来的考古学家需要破译的铭文。
后来事情变得微妙。
姜柠开始频繁出入教师办公室,书包里出现昂贵的进口巧克力。
深秋的某天清晨,我看见她父亲从校长车上下来,定制西装口袋里露出牛皮信封的一角。
"他给学校捐了美术教室。
"姜柠咬着珍珠奶茶吸管,"现在我是需要被重点保护的珍贵财产。
"奶茶杯在她掌心捏出褶皱,黑糖珍珠从裂口溢出,像凝固的血滴。
暴风雨来临前总是格外平静。
平安夜那晚,我们在天台给向日葵系上LED灯串。
姜柠拆开我送的礼物——法律系历年真题汇编,封面夹着福利院宣传单。
"下个月满十八岁。
"我指着未成年人保护法条款,她却望着远处霓虹出神。
变故始于情人节的大雪。
姜柠连续三天请假后,带着满身烟味出现在生物实验室。
她耳垂多了枚带倒刺的银环,指甲涂成淤血般的紫红。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
"她碾碎培养皿里的豌豆苗,"林晓娜表哥开的酒吧,时薪顶你一周家教费。
"我拽着她去洗脸,冷水冲掉睫毛膏时露出青黑的眼眶。
她的皮肤在洗手间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格外苍白,像是被抽干了血色的纸。
她的眼睛红肿,睫毛膏的黑色痕迹顺着脸颊流下来,像是被雨水冲刷过的墨迹。
她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力度大到几乎要折断我的骨头,她的指甲深深嵌入我的皮肤,疼痛让我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他发现了福利院的事。
"她的声音低沉而颤抖,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带着一种压抑的恐惧和愤怒。
她的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经被抽离,只剩下一个躯壳在机械地说话。
"昨晚用台灯砸的,说养狗就要打断腿。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变成了耳语,但我还是听清了每一个字。
她的手腕上有一道新鲜的淤青,像是被什么重物狠狠击打过。
第二天,所有储物柜都贴着匿名举报信。
那些打印件整齐地贴在每一个柜门上,像是某种无声的宣战。
纸上详细记录着我父亲收受贿赂的传言,字迹冰冷而锋利,仿佛每一行字都在嘲笑我的无力。
我站在走廊里,手指颤抖着撕下那张纸,纸的边缘锋利得像刀片,割破了我的指尖。
血珠渗出来,染红了纸张的一角。
姜柠在走廊拦住我时,裙摆下露出崭新的红底高跟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