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望着李修然腰间晃动的芙蓉香囊,与城楼上推她坠亡时那抹幽蓝分毫不差。
曾为刑部玉面判官的她,今生再不做困于后宅的侍郎夫人。
当嫡子锦程摔碎她守了七夜的药盏,当梁语蓉的蜀绣屏风占了她验尸卷宗的库房,沈清欢拔下验尸银针改制的海棠步摇,在合卺杯底发现永州军机图的火漆印。
前世的谜底昭然若揭——枕边人早已将鸩酒温在鸳鸯枕畔。
朝堂之上,她绯色官袍的獬豸补子掠过太子蟒袍。
青铜箱中巫蛊娃娃心口的毒针,正对着李修然私铸的陌刀寒芒。
白云观丹炉里浮出童男心尖血炼的金丹,永州矿坑中八十九具焦尸的血书,皆化作她朱笔批红的罪证。
梁语蓉的芙蓉香囊炸开噬心蛊时,沈清欢腕间翡翠镯碎出暗格婚书。
前世嫡子原是梁家与参将的私生子,今生她亲手将淬毒银针扎进叛臣睛明穴。
当青铜獬豸的独角刺穿东宫阴谋,暴雨中的朱砂拓印终于还了八十九条人命公道。
暮春栽下海棠那日,沈清欢对着檐角琉璃兽绾起刑官发髻。
新来的女仵作绯色官袍拂过案卷,恰如当年她剥落的嫁衣——这次蘸着仇敌血调的海棠胭脂,终是衬得起明镜高悬的月色。
第一章:碎玉铜漏滴断三更雨时,沈清欢正对着菱花镜簪那支垂丝海棠步摇。
冰凉的银针突然刺入太阳穴,她望着镜中那张尚显丰润的脸,恍惚看见城楼上被秋风卷起的素白裙裾。
"夫人,老爷催第三回了。
"丫鬟捧着鎏金铜盆的手在抖,水面倒映着西厢房檐角的琉璃兽。
那处原是她的书房,如今堆着梁语蓉的蜀绣屏风。
沈清欢将金丝楠木梳往妆台一掷,梳齿间缠着几根青丝:"告诉李侍郎,刑部卷宗尚要等主事批阅,何况一桌膳食。
"穿过月洞门时,她特意踩过那丛开得正艳的西府海棠。
前世她总怕枝桠划破锦程的襕衫,如今想来,倒不如任它疯长成荆棘。
正厅里炭火燃得太旺,熏得李修然腰间那枚双鱼佩泛着油光。
他正将一勺蟹肉煨珍珠喂到梁语蓉唇边,银匙磕在瓷碗上的脆响,与前世城楼坠地时碎玉声重叠。
"母亲总说食不言。
"李锦程攥着玛瑙九连环,金线滚边的袖口沾着墨渍。
那墨是沈家祖传的松烟墨,去年被他砸了半块去画梁语蓉养的狸奴。
沈清欢望着紫檀八仙桌上二十四个缠枝莲纹碟,忽然想起三日前厨房呈上的寒症药方。
七昼夜不眠守着红泥炉,换来的是一地碎瓷与梁语蓉新裁的百蝶裙。
"翡翠虾饺要掐着时辰蒸。
"李修然搁下缠丝玛瑙筷,官袍补子上的云雁被烛火映得面目模糊,"你如今连持家之道都忘了?"沈清欢抚过腕间青玉镯,这是大婚时他亲手戴上的。
彼时合卺酒泼湿鸳鸯枕,他说要替她描一辈子眉。
如今想来,那墨里怕是掺了化骨散。
"李侍郎怕是记岔了。
"她将鎏金食盒往地上一掼,蟹黄豆腐泼在梁语蓉绣鞋上,惊起一声莺啼,"当年刑部验尸房三日不腐的尸首,尚不及侍郎变心的速度快。
"梁语蓉绞着杏子红汗巾子正要落泪,忽被沈清欢掐住下巴。
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陷进凝脂般的皮肉里:"妹妹这双含情目,哭起来比城南勾栏的姐儿还惹人疼。
""沈清欢!"李修然拍案而起,官帽上的素金顶珠撞得烛影乱颤,"当着锦程的面,你发什么疯?"铜胎珐琅自鸣钟恰在此刻敲响,沈清欢望着梁语蓉发间那支点翠蝴蝶簪——前世她咽气时,正见这抹幽蓝掠过城楼飞檐。
"母亲昨夜又梦魇了?"李锦程突然扯住她孔雀纹马面裙,九连环硌得她小腿生疼,"梁姨说这是癔症,要请白云观的道士来驱邪。
"沈清欢俯身拾起滚落的蜜渍杨梅,殷红汁液顺着指缝滴在孩儿枕上。
这是李锦程周岁时她亲手绣的,金线勾的锦鲤早被磨成了灰扑扑的线头。
"上月你寒症发作,梁姨用雪蛤油替你推拿整夜。
"李修然揽过瑟缩的梁语蓉,语气像在公堂上判一桩铁案,"蓉儿待锦程如亲生,你倒把好心当驴肝肺。
"窗棂外忽地滚过闷雷,沈清欢望着梁语蓉腰间晃动的芙蓉香囊。
前世她至死不知,那里面装的不是丁香,而是能让孩童夜啼的曼陀罗籽。
"好个如亲生。
"她突然轻笑,拔下梁语蓉发簪掷向李修然。
蝴蝶翅尖擦过他颈侧,在云雁补子上划出道血痕,"当年我滑胎落下的男婴若活着,该会唤梁姑娘一声姨娘?"满室死寂中,李修然脸色青白如宣纸。
梁语蓉腕间的珊瑚钏磕在汝窑茶盏上,溅起的水花烫红了李锦程手背。
"母亲又犯病了!"李锦程尖叫着扑进梁语蓉怀里,九连环扯断沈清欢的珍珠禁步,"我宁可要梁姨当娘亲!"满地乱滚的珍珠里,沈清欢望见十四年前的自己。
刑部女官绯色官袍被喜娘强行剥下时,李修然正用她陪嫁的银票盘下城南绸缎庄。
红盖头落下前,她分明看见账房先生袖口沾着梁家绣坊的金粉。
"锦程慎言!"李修然嘴上呵斥,手却将梁语蓉母子护在身后。
这个动作让沈清欢想起前世坠楼时,他也是这般将梁语蓉掩在朱漆廊柱后。
她突然伸手扯断梁语蓉的珍珠项链,浑圆的南珠噼里啪啦砸在青砖地上。
最后一颗攥在手心里,生生硌出血痕:"侍郎可还记得,这些珠子原该镶在我的诰命冠上?"窗外暴雨倾盆而至,沈清欢摸到袖袋里冰凉的玉章。
这是她及笄时父亲刻的,印文"明镜高悬"四个篆字,如今成了和离书最锋利的刃。
"明日辰时,我要在顺天府看到放妻书。
"她将沾血的珍珠按在膳单上,晕开的墨迹像极了前世咳在帕子上的血,"迟一刻,我便将永州军械案的卷宗送到都察院。
"李修然瞳孔骤缩的模样取悦了她。
这个秘密本该在三年后被梁语蓉的枕边风吹出来,如今倒成了最好的砝码。
她盯着他腰间轻颤的双鱼佩,忽然想起大婚那夜,这对玉鱼原是浸在鸩酒里温着的。
暴雨冲刷着廊下的石灯笼,沈清欢最后望了一眼李锦程。
孩子正攥着梁语蓉的衣角吮冰糖山楂,与她前世跪在雪地里求来的药渣形成荒诞对照。
"夫人留步!"梁语蓉突然追出来,绣鞋踩在碎瓷上踉跄了一下,"锦程的千层底..."沈清欢反手将孩儿枕掷进雨幕,金线锦鲤在泥水里翻了个身:"告诉李锦程,这针脚里的血,够他穿到来世。
"她故意绕远路穿过西跨院,这里曾是她晾晒案卷的地方。
如今梁语蓉养的绿孔雀正啄食着她珍藏的《洗冤录》,泛黄的纸页混在谷粒中,像极了她被撕碎的前半生。
回廊拐角处,老仆陈妈举着油纸伞欲言又止。
沈清欢望着她袖口露出的冻疮,想起前世最后一口薄棺,正是这双生满茧的手替她合上的棺盖。
"去把库房第三十六号樟木箱抬来。
"她将荷包里的金瓜子全倒进陈妈掌心,"要贴着'沈'字封条的那个。
"雨声渐歇时,沈清欢对着铜镜拆开发髻。
海棠步摇的银针在烛火下泛着冷光,她突然想起这原是验尸用的探针改的。
镜中倒影晃了晃,映出箱底泛黄的信笺,火漆印上"永州"二字如凝血。
远处传来打更声,她望着窗纸上李修然疾走的身影,唇角勾起新月的弧度。
这场戏终于不必再唱《龙凤呈祥》,该换作《夜审潘洪》了。
第二章:獬豸睁目五更梆子敲过第三响时,沈清欢正摩挲着刑部门前的青铜獬豸。
神兽独角积着夜露,与她指尖的朱砂印泥一样凉。
守门老吏举着灯笼照了三次,才认出这个裹着灰鼠皮斗篷的妇人,竟是七年前名震大理寺的"玉面判官"。
"沈主事...不,李夫人..."老吏的铜钥匙串在晨雾里叮当乱响,"梁主簿吩咐过,女眷不得...""永隆三年刑部令第三卷七条。
"沈清欢将鎏金腰牌按在獬豸额间,"凡持御赐勘核者,昼夜通行无禁。
"牌面"明镜高悬"四个字蹭着铜锈,倒显出几分血色。
卷宗库霉味混着龙涎香,她循着记忆摸到西墙第三列樟木架。
积灰的《永州军备实录》下压着半张泛黄的舆图,墨迹蜿蜒如毒蛇,正咬住李修然去年购置的别院地契。
"姐姐好兴致。
"梁勇的鹿皮靴碾过她曳地的裙裾,"放着侍郎夫人的清福不享,倒来闻这死人味。
"沈清欢就着天窗漏下的晨光,看清他腰间新换的银鱼袋。
前世这纨绔子靠着永州铁矿的赃银,最后竟坐到了大理寺少卿的位置。
"梁主簿这双锦鲤绣得精巧。
"她突然扯下鱼袋往炭盆里一掷,火舌瞬间吞没金线,"可惜水太浑,养不出真龙。
"梁勇暴起时撞翻了青瓷笔洗,朱砂水泼在《洗冤录》封皮上,像极了那年她剖开的死囚心口。
沈清欢抚过架角的铜包边,这里本该有道刀痕——是某次她为追查盐枭案留下的。
"李侍郎昨日递了折子。
"梁勇突然阴笑,将案卷摔在花梨木案上,"说夫人癔症未愈,要请白云观...""要请玄诚道长做法?"沈清欢截过话头,指尖点在永州舆图某处,"不如先给令尊做场法事?听说梁老太爷在永州督造兵器时,最爱往熔炉里掺岭南红土?"梁勇脸色倏地煞白,他自然听得出这话外音——岭南红土遇热炸裂,三年前永州大营炸膛的弩机,至今还堆在兵部废料场。
日影西斜时,沈清欢抱着樟木匣穿过仪门。
守门獬豸的眼珠突然映出梁勇袖箭寒光,她侧身避让,乌木檐角惊起的寒鸦恰好撞落他手中凶器。
"梁主簿当心。
"她将碎成两半的袖箭踢进阴沟,"这玩意儿可比不得梁姑娘的绣花针,扎人时容易溅着血。
"暮色染透朱雀大街时,沈清欢特意绕道城南。
李记绸缎庄的幌子新换了杭绸面,底下缀着的金铃铛,正是用她和离书上的金箔打的。
"夫人..."陈妈候在角门,怀里揣着的汤婆子已换过三次炭,"西厢房那位,今日往小厨房送了三次药膳。
"沈清欢嗅到风里飘着的熟地黄味,忽然想起前世李锦程喝完药总嚷着要吃梨膏糖。
那糖罐子后来在梁语蓉妆奁里见过,底层凝着黑褐色的渣。
正厅灯火通明,八仙桌上堆着彩漆食盒。
梁语蓉正给李锦程系五毒兜,金线绣的蜈蚣须子颤巍巍扫过她腕间的翡翠镯——那是去年沈清欢生辰,李修然说丢了的陪嫁。
"母亲身上有死人味!"李锦程突然尖叫着打翻药盏,褐色的药汁在青砖地上漫成诡异的图腾,"梁姨说沾了晦气会做噩梦!"沈清欢俯身拾起碎瓷片,锋利的豁口割破指尖。
前世她为这孩子的哮症试药,十指扎得如同筛子,如今这抹血色倒成了最好的胭脂。
"锦程莫怕。
"梁语蓉将孩子搂在怀里,杏色襦裙上苏绣的并蒂莲开得正好,"明日让白云观的道长多念几遍净心咒便是。
"李修然进门时带进一阵冷风,官袍下摆沾着白云观特有的降真香。
他目光扫过沈清欢手中带血的瓷片,眉头拧成川字:"你又发什么疯?""侍郎来得正好。
"沈清欢突然将瓷片掷向梁语蓉,擦着她耳畔钉在朱漆柱上,"这道士开的安神汤,倒比刑部仵作的验毒散还灵验。
"梁语蓉鬓边茉莉应声而落,李修然暴喝出声前,沈清欢已掀开食盒。
蜜炙火腿下压着的药渣尚带余温,正是梁语蓉往小厨房送了三回的"补药"。
"六月雪三钱,鬼箭羽五钱..."她拈起一片枯叶在烛火上晃了晃,青烟腾起时,梁语蓉绣鞋上的珍珠倏地崩断,"梁姑娘这方子,莫不是从永州死牢里得的?"李锦程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梁语蓉慌忙去捂他嘴。
孩子腕间露出一圈红疹,与前世沈清欢毒发时的症状分毫不差。
"明日卯时三刻,我要见顺天府尹。
"沈清欢将樟木匣重重扣在供案上,震得祖宗牌位哗啦作响,"否则这匣中的永州铁矿账册,怕是要去都察院听个响。
"更鼓声里,李修然面色比梁语蓉裙角的药渍更难看。
他自然认得那匣子上梁家商号的火漆印,三年前他亲手将它埋在永州别院的老槐树下。
沈清欢绕过瑟瑟发抖的李锦程时,故意碰翻了梁语蓉的参茶。
滚水泼在青玉镇纸上,现出里头絮状的杂质——这是她父亲生前最爱的松烟墨,如今掺了能让人手颤的孔雀胆。
回廊转角处,陈妈举着灯笼欲言又止。
沈清欢望着她冻裂的手背,突然想起前世最后那碗掺着砒霜的薄粥,正是这双手颤巍巍捧来的。
"去把西跨院的井口封了。
"她褪下翡翠镯子塞进老仆掌心,"用我妆匣最底层那包朱砂。
"夜半惊雷炸响时,沈清欢正对着铜镜梳发。
海棠步摇的银针突然扎破指尖,血珠滚落在永州舆图上,恰好淹没了梁家别院的位置。
窗外闪过梁勇的身影,他怀里鼓鼓囊囊的,漏出一截淬毒的袖箭。
沈清欢吹熄烛火,将父亲留下的鱼肠剑压在枕下。
剑柄缠着的鲛绡还是出嫁那年换的,浸过七种毒花的汁液。
五更天落雨时,顺天府衙役的铜锣声响彻长街。
沈清欢望着镜中峨眉,突然想起及笄那日,父亲握着她的手画眉时说:"我儿当如獬豸,宁断不折。
"第三章:碎玉听雷三更雨停时,沈清欢正倚着青石案翻看永州舆图。
梁家别院的墨迹被血珠晕开,像极了前世坠楼时额角绽开的红梅。
案头琉璃盏里泡着曼陀罗籽,这是从梁语蓉香囊里抖落的,此刻在烛火下泛着幽蓝的光。
"姐姐安好。
"梁语蓉扶着门框的身影摇摇欲坠,杏色披风下露出半截素白中衣,"勇哥儿在刑部断了三根肋骨,姐姐可曾听见他夜里的咳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