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锈蚀的牢笼
是从脑仁最深的地方,一阵一阵炸开的痛。
像有人拿了根烧红的铁钎,在太阳穴里搅动。
每一次心脏的跳动,都把这股酷刑般的痛楚,更深地往骨头缝里顶。
身体里有团火在烧。
喉咙干得像要冒烟,每一次呼吸,都带出滚烫的气,灼得嘴唇都在开裂。
我……不是死了吗?
意识是团混沌的浆糊,苏薇就在这片浆糊里浮沉,像风里那点随时会灭的烛火。
最后的记忆,是那两道能把人眼睛烧瞎的车灯,还有整个身体被抛到半空时,那种心脏骤然失重的感觉。
活不成的。
那种撞击,人怎么可能活得成。
她想睁开眼,可眼皮沉得像两扇铁门。
她只能用尽全力,去听,去闻,去感受。
鼻子里钻进来的,是一股子浓得化不开的霉味,混着尘土和一股隐约的汗酸气。
这气味让她胃里翻江倒海,跟医院那股清冷的、总飘着消毒水味的空气,完全是两码事。
身下硬得硌人。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木板的轮廓,还有板子之间那道磨人的缝。
身上盖的东西,又沉又糙,贴在皮肤上,带着一股子好久没晒过太阳的、阴冷潮气。
这里不是医院。
这个念头,像根冰针,猛地扎进她混乱的思绪。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她咬着牙,跟那股要把她拖回黑暗的疲惫感搏斗。
终于,眼皮被她撬开了一条细缝。
光线很暗,是从一扇糊着发黄报纸的小窗户里挤进来的。
屋里很小,小得让人喘不过气。
土疙瘩一样的墙壁,墙皮剥落得斑斑驳驳,露出一块块深色的霉斑,像一张张诡异的人脸。
视线,迟钝地挪动。
一张桌子,漆都掉光了,露出底下粗糙的木头。
桌上有个搪瓷缸子,边口磕掉了一大块,露出黑色的铁皮。
旁边,是口乌漆嘛黑的木箱,锁头锈死了。
再然后,就是她躺着的这张……东西。
几块木板拼起来的,连床都算不上。
陌生。
每一个细节,都像在尖叫着“陌生”这两个字。
这不是她那个塞满了东西,却被她收拾得井井有条的出租屋。
就在这时,脑袋里“嗡”的一声,更剧烈的痛楚袭来。
不属于她的东西,正发了疯似的往她脑子里钻。
无数乱七八糟的画面,像一堆发霉的旧胶片,带着尖锐的、刺耳的声响,强行在她眼前播放。
一个高大的男人,满脸阴沉,浑身酒气,吼声像打雷:“赔钱货!
老子白养你这么多年!”
一个麻木的女人,低着头,把碗里唯一的鸡蛋夹给一个男孩,对旁边女孩眼巴巴的眼神看都不看,嘴里碎碎念:“多吃点,文博,读书费脑子。”
一个瘦小的女孩,天不亮就爬起来,细瘦的胳膊挑着水桶,拿着比她还高的斧头劈柴。
那双手,哪里是少女的手,分明爬满了又红又紫的冻疮和磨破皮的老茧。
“爸,我发烧了……发什么烧?
装死给谁看!
还不快去给你弟洗衣服!”
“妈,我头好痛……女孩子家,哪那么娇气,忍忍就过去了。
你弟的学-费还指望你过年去广东打工挣呢。”
记忆的碎片,一幕一幕,带着那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和绝望。
最后,画面停住了。
那个浑身酒气的男人,因为女孩没能立刻给他端来洗脚水,眼睛一瞪,粗暴地伸手一推。
女孩瘦得像片纸,根本站不稳,首挺挺地向后倒去,后脑勺结结实实地磕在了那张破桌子的尖角上。
天旋地转,眼前一黑。
轰——苏薇的脑子像被投进了一颗炸弹,那些不属于她的记忆,瞬间炸开,然后又诡异地融合,变成了一个完整的、属于另一个女孩的、短暂又痛苦的人生。
那个女孩,也叫苏薇。
十六岁。
而她,28岁的苏薇,现在,就在这个16岁女孩的身体里。
重生。
她居然重生了。
从高楼林立的2025年,回到了……她挣扎着伸手,摸到墙上贴着的一张旧报纸的一角,指尖触到那行模糊的印刷字:一九八五年。
1985年。
一个只在父母的闲聊里,在黑白照片里存在过的年份。
荒唐!
简首是天底下最荒唐的事!
巨大的冲击让她暂时忘了身上的痛。
她猛地想坐起来,想用更大的动作来证明这只是一场噩梦。
可她高估了这具身体,也低估了高烧和饥饿的威力。
她才稍微一动,眼前就猛地发黑,天花板和地面颠倒了过来。
她软绵绵地倒了回去,连根手指头都抬不起来。
她低下头,看见了这双手——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皮肤蜡黄,手腕细得好像一碰就断,指甲缝里全是黑泥。
这不是她的手!
她的手,虽然也因为送外-卖磨出了茧子,但至少是健康的,有肉的!
这不是梦。
这个认知,比那辆撞向她的汽车更让她感到恐惧。
她以为死了就解脱了,就能从那场为了三十万块钱的、永无止境的苦役中解脱。
可老天爷根本不是让她解脱,他是嫌她不够惨,存了心地要折磨她!
他让她从一个火坑,跳进了另一个更黑、更冷、更不见天日的冰窟窿!
上辈子,她活得像头驴,可至少那头驴是自由的。
她想吃什么,想去哪儿,都是自己说了算。
可现在呢?
在这个16岁女孩的记忆里,人生就是个锈死的铁笼子。
父亲苏建国是狱卒,母亲刘桂芬是冷漠的看守,哥哥苏文博是这个家唯一需要被供奉的神。
而她自己?
她什么都不是。
她是个工具,是个出气筒,是随时可以被拿去换钱的牲口。
逃离了一个没有爱的家,又掉进一个视她为无物的家。
命运就是个恶作剧之神,把她的人生搓成一根绳子,在她脖子上打了个死结。
“咳……咳咳……”剧烈的咳嗽让她弓起了身子,每一次都扯得后脑和五脏六腑针扎似的疼。
喉咙里的火烧得更旺了。
水……她要喝水……她拼尽最后一点力气,半撑起身子,朝那张桌子伸出手,去够那个缺了口的搪瓷缸子。
就在指尖快要碰到那冰凉的杯沿时,“吱呀”一声,那扇不堪重负的木门被推开了。
一个瘦高的中年妇女端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走了进来。
她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土布褂子,头发用一根布条绷得紧紧的,脸上没什么表情,那双眼睛里,是经年累月的麻木,像两潭死水。
是她。
记忆里的那张脸——这具身体的“母亲”,刘桂芬。
刘桂芬走到床边,把碗“砰”地一声墩在床头的矮凳上。
碗里是半碗清汤寡水,上面飘着几颗伶仃的米粒,清得能照出人影。
她的眼神在苏薇苍白的脸上飞快地扫过,没有停留,更没有一丝温度,像在看一件碍事的旧家具。
“醒了?
还以为你真要死了。”
她的声音又干又硬,像砂纸在磨粗糙的木头,“就知道躺床上装死。
日头都晒***了,你弟肚子还饿着,还不赶紧起来做饭去!”
话音一落,她看也不再看一眼,转身就往外走。
苏薇还趴在床边,指尖僵在半空中。
刘桂芬那几句话,轻飘飘的,却像几百斤的巨石,轰然砸下,把她重生以来那点可怜的、脆弱的求生欲,砸得粉碎。
绝望,不是汹涌的海水,而是密不透风的、冰冷的淤泥,从西面八方涌来,一点一点,把她活埋。
在这个锈迹斑斑的牢笼里,她连生病的资格都没有。
或者说,她连做“人”的资格,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