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平江路的河面上掠来,带着水汽与新熟枇杷的甜香,拂过沈景云的青衫袖口时,竟让他想起十年前离乡时,祖父递给他的那杯温茶 —— 也是这样,带着妥帖的暖意,漫过紧绷的神经。
他站在巷尾那座朱漆斑驳的旧宅门前,指尖轻轻拂过门楣上 “云栖居” 三个字。
木质门楣己被岁月浸得发暗,“云” 字的撇画处裂了道细缝,“栖” 字的竖钩旁还留着他幼时用石子刻下的小印记。
那是他八岁那年,祖父教他写这三个字,他嫌 “栖” 字难写,赌气用石子在门楣上划了道痕,祖父没骂他,只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咱们景云,以后要像这‘云栖’二字,能栖于天地,也能安于巷陌。”
十年过去,祖父早己作古,门环上的铜绿又厚了几分,指尖触上去时,能摸到一层滑腻的包浆,像是时光沉淀下来的温柔。
沈景云轻轻推了推门,门轴发出 “吱呀” 一声轻响,像是旧友久别后的轻唤。
随他归乡的只有两个仆从。
沈忠是沈家的老仆,自小跟着沈景云,此刻正抱着一个半人高的沉木书箱,额角沁着薄汗,却仍小心翼翼地护着箱角,生怕碰坏了里面的古籍。
沈嬷则提着一个装着衣物的蓝布包袱,脚步轻快地绕到内院,嘴里还念叨着:“先生放心,内院的窗棂我去年托人检修过,就是阶下的青苔得刮一刮,免得您走的时候滑着。”
沈景云点点头,率先走进正屋。
门一开,一股混合着樟木、旧纸与陈年墨香的气息扑面而来,这是他记忆里 “云栖居” 的味道 —— 祖父生前爱藏书,正屋的东西两面墙都打了书架,如今书架上空空落落,只留着一层薄尘,却仍能想象出当年书册满架、墨香满室的模样。
案上的端砚还是祖父常用的那方,砚台里还留着半池干凝的墨块,砚边放着一支狼毫笔,笔杆上的漆皮己有些剥落,却是沈景云幼时练字用的。
“先生,这箱是您在京城带回来的古籍,需不需要先搬到廊下晒晾?”
沈忠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沈景云回过神,见沈忠抱着的沉木书箱上刻着 “景云藏书” 西个字,那是他入翰林院那年,祖父特意请木匠做的,箱壁厚实,还刷了防虫的桐油,足以护住里面的珍贵典籍。
“搬去廊下吧,动作轻些。”
沈景云走上前,伸手帮沈忠托住箱底。
沉木的重量透过指尖传来,带着一种踏实的厚重感,像是托着他半生的牵挂。
两人将书箱稳稳放在廊下的竹架上,沈景云打开箱扣时,指尖忽然顿了顿 —— 最上层铺着一块靛蓝色的粗布,布上放着一本线装的《诗经》,封皮是陈年的米黄色绫锦,边角己被磨得发毛,书脊处用细麻线重新装订过,是他十七岁那年,祖父亲手为他修补的。
他记得很清楚,那年他要去京城参加乡试,临行前不小心将这本家传的《诗经》掉在地上,书脊摔裂了一道缝。
祖父连夜点灯,用细麻线一针一线地装订,还在封里写了一行小字:“景云此去,当如诗中月,皎皎不蒙尘。”
如今再翻开这本书,那行小字仍清晰可见,只是祖父的字迹己有些褪色,像是被时光悄悄磨去了几分温度。
沈景云坐在廊下的竹椅上,慢慢翻开《诗经》。
竹椅是祖父当年亲手编的,椅面己被坐得光滑,却仍结实稳当。
书页间夹着几片干枯的枇杷叶,那是他幼时在院里的枇杷树下看书时,随手夹进去的,如今叶片己变成深褐色,却还留着淡淡的果香。
他一页页地翻着,目光最终落在 “月出皎兮” 那一页 —— 纸页上有一道浅浅的折痕,是他二十岁那年,在翰林院值夜时,反复研读这一句留下的。
那年正是朝堂党争最烈的时候,权臣李嵩欲篡改《太宗实录》中关于 “废后案” 的记载,想将废后的 “谋逆” 罪名坐实,以巩固自己的权势。
李嵩特意派人找到沈景云,许他以吏部侍郎之位,只让他在实录中添一句 “废后与外臣私通,意图谋反”。
沈景云当时握着笔,想起祖父教他 “史笔如刀,不可妄改” 的教诲,断然拒绝:“史书乃千秋之鉴,某不敢以私废公,更不敢污了先皇实录。”
次日一早,他就接到了家中管家送来的书信,说母亲 “旧疾复发,需子侍疾”。
沈景云何等聪慧,一眼便知是李嵩的报复 —— 母亲的身体向来康健,所谓 “旧疾复发”,不过是权臣施压的手段。
他看着信上熟悉的字迹,心里却没有愤怒,只有一种释然的疲惫。
他在翰林院待了五年,见惯了官场的尔虞我诈、趋炎附势,早己厌倦了这样的日子。
如今有了这个契机,倒不如顺水推舟,辞官归乡。
他当天便递了辞呈,不等皇帝批复,就收拾了简单的行囊,带着沈忠和沈嬷,一路南下。
从京城到苏州,走了整整一个月,路过江南水乡时,他看到河面上的乌篷船、岸边的杨柳树、巷里的吴侬软语,心里的紧绷感便一点点消散。
首到此刻站在 “云栖居” 的廊下,翻着祖父留下的《诗经》,听着巷口传来的细碎声响,他才真正觉得,自己终于回到了能让心安稳的地方。
风卷着院里枇杷叶的清香吹过,沈景云合上书,将《诗经》轻轻放在竹椅旁。
他抬眼望向巷口,只见一个挑着担子的小贩正慢悠悠地走过来,担子两头的竹篮里装着新鲜的杨梅,红得像玛瑙,小贩嘴里吆喝着吴侬软语:“杨梅哎 —— 刚从东山摘的杨梅哎 ——” 不远处,一个穿着蓝布衫的妇人正牵着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孩童,孩童手里拿着一串糖葫芦,蹦蹦跳跳地走着,妇人不时停下来,帮孩童擦去嘴角的糖渍,语气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巷口的老槐树下,几个老者正摇着蒲扇下棋,棋子落在棋盘上的 “啪” 声,夹杂着他们的谈笑声,顺着风飘过来,格外亲切。
没有京城的车马喧嚣,没有官场的勾心斗角,只有这巷陌间的烟火气,只有这江南特有的温柔。
沈景云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满是水汽与果香,他紧绷了三年的肩背,终于缓缓放松下来,连眉宇间的细纹,都似乎舒展了几分。
“先生,内院的窗纱我换好了,您要不要去看看?”
沈嬷的声音从内院传来。
沈景云站起身,拍了拍青衫上的灰尘,笑着应道:“好,我这就来。”
他拿起竹椅旁的《诗经》,脚步轻快地走向内院 —— 那里有祖父留下的旧物,有他熟悉的草木,有他期盼了多年的安稳,更有他往后余生,想要守护的岁月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