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家宴风波
在协和医院习惯了暖气与消毒水气味的宋知安,踏进西西胡同宋家老宅时,竟觉得那熟悉的、混合着陈年书籍与檀香的暖意,有些许窒闷了。
今日是祖母的六十晋五寿辰,虽说不必大操大办,但至亲好友的小聚总是免不了的。
“我们的大医生回来了!”
刚进垂花门,堂妹宋知悦清脆的声音便传了过来。
带着几分娇憨的打趣。
宋知安笑了笑,卸下沾了寒气的外袍,露出里面一身素雅的青色棉袍,与堂妹身上崭新的织锦缎棉袍形成了鲜明对比。
正厅里己是笑语喧阗。
父亲宋怀民正与几位学者模样的故交清谈,手边仍习惯性的放着一卷明刻本《永乐大典》散页。
宋怀民乃是前清举人,后毕业于京师大学堂,现在在北平图书馆里做着古籍编目的差事。
此刻虽置身于寿宴,他仍能在这片热闹中固守自己的那方精神天地。
而大伯宋怀章则截然不同——身为市政府的一名科长,他正嗓门洪亮的与几位商界朋友寒暄,言语间时不时透出些市面上的风声和衙门里的动向。
母亲沈婉钰正忙前忙后的张罗,见到她,立刻迎上来,替她捋了捋并不存在的鬓角碎发,低声道:“可算回来了,就等你开席。
你大伯今儿个带了位客人来,是财政部陈司长的公子,一表人才。
你待会……”话未说完,便被宋知安轻声打断:“妈,我先去给祖母磕头。”
祖母坐在上首的软椅上,穿着暗红色的团花袄,精神矍铄。
宋知安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奉上自己用头三个月薪俸买的暖玉手捂子。
祖母拉过她的手,细细摩挲着她因频繁洗手而有些粗糙的指间,眼里满是疼爱,却只叹了一句:“瘦了,也硬气了。”
宴席设在小花厅,男女分桌而坐,却隔得不远。
果然,席间除了大伯宋怀章,还有一位带着金丝眼镜,西装革履的男子,便是母亲口中的陈公子。
他举止得体,谈吐不凡,席间话题总能引到经济大势与政府要闻上,与大伯一唱一和,颇有些挥斥方遒的意味。
“知安如今在协和,那可是了不得。”
大伯看到宋知安入席,将话题引到了她身上,语气带着长辈的赞许,却更像是一种展示,“如今这世道,女孩子家有份体面又安稳的差事,是极好的。
陈公子,你说是不是?”
那陈公子立刻笑着附和:“正是。
宋小姐巾帼不让须眉,令人钦佩。
现如今政府亦提倡新生活运动,女子学有专长,正是时代之进步。”
他目光转向宋知安,带着一丝审视与欣赏。
父亲宋怀民此时却放下了筷子,淡淡道:“进步与否,倒在其次。
医者仁心,能脚踏实地救人性命,总好过纸上谈兵,空谈误国。”
他这话声音不高,却让席间热络的气氛微微一凝。
宋知安垂下眼帘,专注地夹着碗中的一粒米饭。
席间的谈话,听起来是如此冠冕堂皇,与她这三个月在医院看到的底层艰辛、与手术台上首面生死的感觉隔着厚厚的一层墙壁。
想起父亲往日那些被束之高阁的治国策论,还有大伯整日挂在嘴边的“官场经”,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与这个家,与这桌人精心维持的“体面”,正在产生着一道无声的裂痕。
宴席快到尾声,宾客陆续散去大半。
宋知安寻了个借口到庭院回廊下透气,冬夜的寒气瞬间驱散了屋内的憋闷。
不料,那位陈公子也跟了出来。
“宋小姐。”
他的声音带着几分刻意放缓的温和,“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能在协和那样的地方快速立足,实在令人刮目相看。”
宋知安微微颌首,礼节性回应:“陈公子过奖了,分内之事而己。”
他向前一步,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带着一种侵略性的欣赏:“宋小姐不必过谦。
像你这般品貌与才识的女子,实数凤毛麟角,可比那些无趣的大家闺秀强太多。
不过说句实话,女子在外奔波打拼还是太过辛苦,尤其是医院那般……与血污打交道的地方。
若得良缘,日后相夫教子,安享清福岂不更好?
届时,今日所学也不失为一丝锦上添花的雅趣。”
这番话里居高临下的轻慢与对她职业理想的蔑视,让宋知安不禁有些反胃,她压了几压,再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陈公子的美意我心领了,只是,手术台能救人的性命,与我而言并非雅趣,而是志向所在之业。
道不同,不相为谋。”
她语气疏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陈公子脸上的笑容僵住,眉头微皱,显然未料到会得到如此首白的回绝。
“宋小姐,你……”他还欲再言。
“夜寒露重,陈公子请便,我先回了。”
宋知安不再给他机会,微微欠身,便转身沿着回廊向内院走去,留下一个清冷而决绝的背影。
这位财政部陈司长的公子陈敏行怔怔地望着那抹清瘦的身影,“有意思,看来是我小瞧你了。”
第一次被漂亮姑娘如此对待的他暗自记住了这个名字,宋知安。
而在远处目睹了这场不欢而散的交谈的,宋知安的母亲沈婉钰,此刻正在内院拉着宋知安的手,语重心长又带着几分不解:“那陈公子家世、学问都是一等一的,你大伯费了心思的,你怎么连正眼都不愿意给一个?”
宋知安望着院子里那棵落光了叶子的老槐树,干枯的枝丫倔强地划破灰白的天际,留下裂痕,一如她此刻的心境。
“妈,”她轻声说,语气却不容置疑,“我的手术刀,是用来救人的,不是用来点缀谁家客厅的。”
“唉,你这孩子打小就倔,以后可怎么办。”
母亲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沈婉钰自小出生在书香门第,毕业于女子师范学校,曾是中学的国文教师,结婚以后就辞去职务在家相夫教子了。
所以她现在并不是很理解女儿的坚持和倔强,她希望女儿能像她一样找一个体面的知冷暖的夫家,安稳度过余生就是最大的幸福了。
可如今这个社会,未来真有安稳可言吗?
檐下风灯摇曳,将宋知安和母亲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
在这个看似温馨的深宅大院里,有些东西正在悄然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