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 年的秋老虎赖在南方不走,某建筑工地的钢筋被晒得能烫熟鸡蛋,空气里飘着水泥灰和汗水的酸腐味,唯有墙角那片被塔吊阴影遮住的地方,能寻到几分凉意。
憨建国蹲在地上,后背的蓝色工服早已被汗水浸成深青色,紧贴着他佝偻却结实的脊梁。四十八岁的他,脸膛是常年风吹日晒的深褐色,像块被岁月反复打磨的老榆木;手掌摊开,交错的裂口里嵌着洗不净的水泥渍,厚重的老茧层层叠叠 —— 那是半辈子扛钢筋、搬砖石攒下的印记。工友们都喊他 “老憨”,不是笑他笨,是敬他性子轴得认死理,答应的事砸锅卖铁也得办到,待人实诚得像块捂热的铁块。
这会儿,老憨正低头给小石头折纸飞机。五岁的小石头就坐在他旁边的水泥袋上,穿着蓝色的小褂子,手里紧紧攥着一张边角卷边的照片 —— 那是他妈妈年轻时的样子,梳着乌黑的麻花辫,笑起来眼里闪着光。小石头是工友张强的儿子,自小跟着父亲在工地上长大,工棚角落那张铺着旧褥子的小床,就是他的 “小窝”。
“憨叔,飞机能飞到云彩上去不?” 小石头仰着圆脸蛋,声音软乎乎的。他总爱问这话,因为爸爸说过,妈妈去了云彩那边的好地方,等飞机飞上去,就能把他的想念带给妈妈。
老憨手上的动作顿了顿,粗糙的指尖轻轻蹭过彩纸的折痕,笑着点头:“能!憨叔给你折个最大的,保管能飞到云彩边儿。” 他其实知道,小石头妈妈没在云彩上。之前跟张强喝酒时,张强红着眼眶说过,石头妈生下孩子没多久,就被婆婆赶了出去 —— 婆婆嫌她笨手笨脚,又生了个 “赔钱货”后来知道是儿子,态度也没好多少,平日里尖酸刻薄的话没断过,生下石头后更是指着鼻子骂她 “扫把星”,硬逼着张强休妻。石头妈走投无路,后来听说去了邻县的柳溪镇一个亲戚家,就再也没了音讯。
老憨捏着折好的纸飞机,轻轻往空中一抛,彩色的翅膀带着风掠过,小石头立马笑着追了上去,清脆的笑声在嘈杂的工地上飘了很远。老憨看着孩子的背影,心里叹口气:强子这爹当得不容易,又当爹又当妈,白天扛钢筋,晚上给孩子洗衣做饭,就盼着能多挣点钱,带孩子找着妈,让孩子能有个完整的家。
远处传来脚手架搭建的金属碰撞声,张强就在那边干活。他今年三十五岁,是工地上出了名的 “快手”,绑钢筋又快又稳,只是眉宇间总绕着化不开的愁 —— 既要顾着工地上的活,又要担心身边的孩子,还念着那个不知在何方的妻子。
“强子,歇会儿喝口水!” 老憨朝着远处喊了一声。
张强抬起头,朝着老憨这边挥挥手,笑着喊:“憨哥,等我把这排架子扎完就来!” 他的声音刚落,突然,“轰隆 ——” 一声巨响炸开,震得地面都在颤。
老憨心里咯噔一下,猛地站起来。只见不远处张强负责的脚手架像被抽走了骨架,整排钢管连带水泥板轰然坍塌,尘土瞬间吞没了半个工地,尖锐的断裂声混着工友的呼喊声刺得人耳朵疼。
“强子!” 老憨嘶吼着冲了过去,小石头也吓得脸色发白,攥着照片跟在后面哭。等老憨和工友们扒开扭曲的钢管、搬开沉重的水泥板时,只见张强被一块半人高的水泥板压在底下,腿上的血浸透了工裤,意识已经模糊。
“强子!强子你撑住!” 老憨跪在地上,声音都在抖。工友们找来三轮车,老憨抱着张强往车上送,小石头紧紧抓着老憨的衣角,眼泪不停地往下掉:“憨叔,我爸爸怎么了?爸爸是不是要走了?” 老憨咬着牙没说话,只是用力攥了攥孩子的手 —— 他不敢告诉孩子,他怕这孩子承受不住。
三轮车在坑洼的土路上颠簸,老憨一路紧紧攥着张强的手,嘴里不停喊:“强子,撑住!石头还等着你带他找妈妈呢!你不能走!” 张强的呼吸越来越弱,额头上的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淌,却还死死咬着牙,像是在跟死神较劲。
可县城医院的急救灯还是灭了。第二天凌晨,医生摇着头走出急救室,低声说:“失血太多,没救过来。”
老憨冲进病房时,张强正躺在病床上,眼睛半睁着,嘴唇哆嗦着。见老憨进来,他突然用尽全力抬起手,死死攥住老憨的手腕,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憨哥……” 他的声音气若游丝,像风中摇曳的烛火,“帮我把石头…… 送去找他娘…… 她在咱县的柳溪镇…… 别让孩子…… 成孤儿……”
他艰难地从枕头底下摸出两样东西:一张是石头妈妈的旧照片,边角已经磨得卷了边,跟小石头手里那张一模一样;另一张是裹在塑料袋里的五百块钱,纸币皱得像揉过的草纸,还带着他身上的体温。“这钱…… 给石头买吃的…… 找他娘…… 别让他受委屈……”
老憨红着眼眶,泪水顺着眼角的皱纹往下淌,滴在张强的手背上。他用力点头,声音哽咽却异常坚定:“强子,你放心!我就是背,也把石头背到他娘身边!这辈子我不挪窝,也得让孩子有家!”
张强似乎是听到了这句话,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手无力地垂了下去。
麻烦来得比老憨预想的更快。回到工地,包工头只递来两千块钱,说张强是 “违规操作导致事故”,多一分都不肯给。“这钱够仁至义尽了,” 包工头揣着手,语气冷漠得像块冰,“你也赶紧带着孩子搬离宿舍,死人的晦气别留在工地上,影响其他人干活。”
老憨气得浑身发抖,攥着那两千块钱想理论,可包工头身边围了几个壮汉,眼神凶狠地盯着他,像是随时要动手。最后还是几个相熟的工友帮着说情,才多给了他两天时间收拾东西。
小石头还不知道爸爸已经走了,只是天天守在工棚门口,问老憨:“憨叔,爸爸什么时候回来?我想爸爸了。” 老憨每次都强忍着眼泪,摸了摸孩子的头说:“爸爸去给你找妈妈了,过几天就回来。”
直到收拾东西时,小石头看到了爸爸的工服,才突然反应过来,扑到老憨怀里哭:“憨叔,爸爸是不是不回来了?爸爸是不是不要我了?我要爸爸…… 我要妈妈……” 孩子的哭声像针一样扎在老憨心上,他抱着小石头瘦小的身子,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那天晚上,小石头哭到半夜,最后在老憨怀里睡着了,小手还紧紧攥着妈妈的照片,嘴里反复喊:“妈妈,你在哪里?我想你……”
老憨坐在床边,轻轻拍着小石头的后背。他从口袋里摸出强子留下的照片,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看着照片里那个梳着麻花辫的女人。两千块抚恤金,五百块嘱托费,一个五岁的孩子,一个只知道 “柳溪镇” 的模糊地址,还有一段被婆婆拆散的过往 —— 他心里清楚,这趟寻亲路,比工地上最陡的脚手架还要难走。
可他低头看着怀里熟睡的小石头,又想起强子临终前那双满是恳求的眼睛,攥着照片的手慢慢收紧。难走也得走。他答应了强子,就不能食言。哪怕走遍柳溪镇的每一条胡同,哪怕把自己这身力气都耗尽,他也得帮孩子找到妈妈,让孩子知道,他不是没人要的孤儿,他还有妈妈,还有一个完整的家。
窗外的风还在吹,老憨轻轻把照片按在胸口,像是在给自己,也给怀里的孩子打气:明天,就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