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圣旨到的时候，我正在喂鸟。这只金丝雀是三年前陛下亲手送我的，他说，
希望我像这只鸟儿，一样自在。传旨的太监是我一手提拔的李德安，
他曾在我面前卑微得像条狗，如今却挺直了腰杆，一脸蔑视。“沈首辅，接旨吧。
”他尖细的嗓音里，满是幸灾乐祸。我没有动。我依旧慢条斯理地，将最后一粒米喂进鸟笼。
金丝雀啄食着，发出细碎的声响。李德安的耐心显然不多，他身后的禁军甲胄森森，
向前踏了一步，肃杀之气扑面而来。“沈辞，陛下有旨，命你即刻前往太庙，
为九位新政乱党祈福。”他的称呼，从“首辅”变成了“沈辞”。我心中冷笑。祈福？
多么讽刺。我的九位门生，我最得意的九位干将，
被他以一场莫须有的“科场舞弊案”尽数打入尘埃。老大魏然，被流放至最苦寒的北地，
据说走的时候，半边身子都被打烂了。老三张敬，不堪受辱，在狱中一头碰死。其余七人，
或贬或囚，我一手建立的改革班底，一夜之间，土崩瓦瓦解。而现在，
他要我去为这群“乱党”祈福。他要我去太庙，当着天下人的面，承认我的失败，
承认我的人，都是一群祸国殃民的罪人。他要诛我的心。“沈辞，你敢抗旨？
”李德安拔高了声音，色厉内荏。我终于缓缓转过身，目光越过他，望向了皇宫的方向。
那里，曾是我挥洒十年心血的地方。我曾是天子门生，大晏朝最年轻的内阁首辅。
陛下赵衍亲手将我从一介寒门擢至权力中枢，我视他为明君，他赞我为良相。
我们曾君臣一心，在御书房彻夜长谈，誓要扫清百年积弊，开创一个前所未有的盛世。
可新政触动了盘根错错的世家利益。我的声望如日中天，门生故吏遍布天下。他的眼神，
就从欣慰，变成了审视。再到如今，深不见底的忌惮。他怕了。怕我功高盖主，
怕这天下只知有沈相，不知有圣上。所以，他要收回我的一切。我的权力，我的声望，
我的人。最后，是我的尊严。“呵。”我轻轻笑了一声。李德安被我笑得心里发毛，“你，
你笑什么？”我一步步走向他，明明我身着布衣，形容憔悴，他却穿着簇新的官袍，
气焰嚣张。可他，却在一步步后退。“李公公，”我走到他面前，声音不大，
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个人的耳朵，“回去告诉陛下。”“祈福可以。”“但我要他，
亲自来请。”满院死寂。李德安的眼睛瞪得像铜铃，仿佛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
“你……你疯了！”他结结巴巴地指着我，“你一个待罪之身，竟敢要陛下……”“滚。
”我只说了一个字。那是我身为首辅时，对他这种奴才，最常用的一个字。
李德安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屈辱和愤怒交织，让他浑身发抖。
他身后的一名禁军将领按捺不住，踏前一步，刀柄已经半出鞘。“沈辞，你好大的胆子！
”我冷冷地看着他。“张统领，你腰间的佩刀，还是三年前我亲自为你向陛下请赏的。怎么，
今天就要用它来砍我的头吗？”张统领的脸瞬间煞白，握着刀柄的手，僵在了那里。
整个别院，落针可闻。所有人都知道，我沈辞虽然被罢官软禁，但余威尚在。这满朝文武，
半数以上，曾是我的门生，受过我的恩惠。陛下能夺我的官，却不能在一夜之间，
抹去我十年的经营。这，也是他最忌惮的地方。所以他才要用“太庙祈福”这种诛心之计，
来彻底摧毁我的精神和象征意义。只要我跪了，就代表我所推行的一切，都是错的。
那些追随我的人，最后一丝念想，也就断了。我看着他们，
一字一句地说道：“要我沈辞去太庙，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陛下亲来告诉我，
究竟是我错了，还是他错了。”“否则，我宁死，不去。”2我赌他会来。
因为赵衍是个极度自负的君主，他享受将一切掌控在手的快感。他将我从云端打落，
必然要亲眼欣赏我坠入泥潭的狼狈模样。他需要一场彻底的胜利，来向天下人，
也向他自己证明，君权神授，无可撼动。我的“不知死活”，恰恰勾起了他最后的征服欲。
三天。整整三天，别院里静得可怕。除了一个给我送饭的哑巴丫鬟，再无旁人。
禁军将小院围得水泄不通，一只鸟都飞不进来。我每日依旧读书、写字、喂鸟，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心，正悬在万丈悬崖之上。我在赌。赌赢了，
我的棋局，就活了。赌输了，便是万劫不复。第四天清晨，天还未亮，院门被缓缓推开。
没有净街，没有仪仗。只有一个人，身着玄色常服，负手立于晨雾之中。是赵衍。他瘦了些，
眉宇间的阴郁更重了，但那双眼睛，依旧如鹰隼般锐利。我放下手中的书卷，平静地看着他。
我们曾是这世上最亲密的君臣，如今，却成了最了解彼此的仇敌。“沈辞，你很懂朕。
”他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臣不敢。”我微微躬身，礼数周全，却无半分卑微。
他缓步走来，目光扫过我简陋的屋舍，最后落在我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布衣上。“你瘦了。
”他说。“托陛下洪福，尚能苟活。”我答。他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冰冷的笑意。
“还在怨朕？”“臣不敢。”“不敢？你有什么不敢的？”他声音陡然转厉，
“你敢要朕亲来请你，你敢公然抗旨，你敢让朕的禁军在你面前不敢拔刀！沈辞，你的胆子，
比天还大！”他一步步逼近，属于帝王的威压如山岳般倾泻而下。“你以为，
你还是那个权倾朝野的沈首辅吗？你现在，只是一个阶下囚！朕要你生，你便生！朕要你死，
你连选择何时死的权力都没有！”我抬起头，直视着他暴怒的眼睛。“陛下说的是。
”我语气平静，“但陛下似乎忘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臣的生死，在陛下一念之间。
可这天下人心向背，却不在陛下的股掌之中。”“人心？”赵衍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人心是最靠不住的东西！今天他们能为你沈辞欢呼，明天就能为下一个‘沈辞’呐喊！
只有朕的江山，朕的权力，才是永恒的！”他死死地盯着我，一字一顿地说道：“朕今天来，
不是来请你的。是来告诉你，太庙，你必须去。跪着去！”“朕会让你亲眼看着，
你所谓的‘人心’，是如何唾弃你，如何将你视为乱臣贼子！”“朕要让你明白，与朕为敌，
是何等愚蠢的下场！”我笑了。发自内心的笑了。他果然来了。我的第一步棋，走对了。
“陛下，”我敛去笑意，眼神变得深邃，“您以为，您赢了吗？”赵衍眉头一皱。
我走到书案前，拿起一张纸。那上面，是我刚刚写下的一个字。“民”。“陛下，
您夺走了我的官位，瓦解了我的势力，将我囚禁于此。天下人都以为，我的时代彻底结束了。
”我将那张纸，轻轻放在他面前。“但您不知道，我真正的棋局，从‘败北’这一刻，
才真正开始。”赵衍的瞳孔猛地一缩。我抬起头，迎着他震骇的目光，
缓缓说道：“您守着您冰冷的御座，而我，即将拥有民心。”“这天下，究竟是谁的天下？
”3赵衍走了。带着满腔的惊疑和压抑不住的杀意。他最终没有逼我立刻去太庙，
而是留下了一句阴冷的话：“沈辞，朕等着看你的棋局，希望你不要让朕失望。”我知道，
他被我勾起了兴趣。一个帝王，尤其是像他这样自负的帝王，最不能容忍的，
就是有他无法掌控的“棋局”。他会像一只盯着猎物的猫，暂时不出手，
只是为了享受最后捕杀的乐趣。而这，正是我需要的喘息之机。他走后，我回到屋内，
看似平静，后背却已被冷汗湿透。方才的每一步，都走在刀刃上。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那个一直沉默着给我送饭的哑巴丫鬟——阿青，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她递给我一块温热的毛巾。我接过毛巾，擦了擦脸。在擦拭手心的时候，我的指尖，
触碰到了她掌心传来的一点细微的凸起。那是一粒被蜡封住的米粒。我心中一动，
面上却不动声色。待她收拾完碗筷退下，我立刻关上房门，将那粒米含入口中，
用体温融化了外层的蜡丸。一张比指甲盖还小的纸条，在我口中展开。我走到窗边，
借着天光，小心翼翼地摊开。上面只有两个字，是用特殊的药水写成的，遇热才会显形。
“一，安。”我的心，骤然一松。“一”，是魏然的代号。我的九位门生，
我最信赖的九颗棋子，从一到九，各有其名。魏然，是“一”。“安”，
代表他已在流放地安顿下来，并且开始执行我们的计划。我的眼前，
仿佛浮现出魏然那张坚毅的脸。他是我的大弟子，也是性子最刚烈的一个。
我曾担心他会在流放途中遭遇不测，或者心灰意冷。现在看来，他没有让我失望。
那九位被贬斥的“败将”，不是结束，而是开始。他们如九颗火种，
在我暗中铺设的民生网络中，将新政的思想播撒到帝国最偏远的角落。这，
才是我真正的底牌。赵衍以为他剪除了我的羽翼，却不知，他亲手将我的力量，
送到了他统治最薄弱的地方。那些地方，山高皇帝远，政令不通，民不聊生。那些地方，
才是大晏朝真正的根基，也是最容易被点燃的干柴。接下来的日子，我过得愈发平静。
每日读书，写字，甚至开始在院子里开垦一小块菜地。
我表现得像一个彻底心死、寄情田园的废人。暗地里，通过阿青，我和外界的联系从未断绝。
“二，苗。”“三，祭。”“四，渠。”……一个个代号，一个个单字，从天南海北传来。
“二”号陆远，被贬斥到南方瘴疠之地，他用自己所学的医术，开始为当地百姓防治疫病，
站稳了脚跟。他传回的“苗”，代表他已经开始推广高产农作物的幼苗。“三”号张敬，
虽然已经死了，但他用自己的死，换来了士林中对我派系的同情。他留在世间的文章，
被他的家人和朋友悄悄传抄，成了读书人心中反抗皇权暴虐的象征。
我让他家人传回的“祭”，是告诉我已经有无数人，在暗中祭奠他，将他视为精神领袖。
“四”号杜明，被派去修黄河大堤，一个文官，干着苦力的活。他传回的“渠”，
代表他利用自己的水利知识，绕开腐败的官僚体系，带领当地民夫，
修建了真正能造福百姓的引水渠。我的九颗火种，没有一颗熄灭。他们在我看不见的地方，
以一种超乎我想象的顽强姿态，生根发芽。而京城，在赵衍的高压之下，一片死寂。
世家们弹冠相庆，瓜分着新政留下的权力真空。百姓们敢怒不敢言，
生活似乎又回到了过去那种沉闷压抑的轨道。赵衍很满意。他偶尔会派李德安来“探望”我，
言语间满是炫耀和施舍。“沈大人，您看，没了您，这天下不是一样太平盛世吗？
”我只是笑笑，不与他争辩。他不懂。真正的风暴，总是在最平静的海面下酝酿。直到那天，
阿青再次递给我一粒蜡丸。我打开后，里面的字，让我的心脏猛地一沉。“证，移。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这是京城里的暗线传来的消息。“证”，
指的是当年“科场舞弊案”里，一份被伪造的核心证据。那份证据，由当时的主考官，
吏部尚书王宗林亲手伪造，用以构陷我的门生。王宗林是世家领袖，也是赵衍的忠犬。
“移”，代表这份证据要被转移了。为什么要在此时转移？我立刻意识到，
赵衍对我已经失去了耐心。他要将这桩案子做成铁案，永世不得翻案。
转移并销毁这份唯一的伪证，是最后一步。一旦证据消失，我的九位门生，
将永远背负乱党的罪名。我所有的翻盘希望，都将被彻底扼杀。我不能让它发生。可是，
我身在囚笼，如何能阻止千里之外发生的事情？我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这是我计划开始以来，遇到的第一个死局。4我一夜未眠。窗外的风声，
像是无数冤魂在哭嚎。我必须拿到那份证据。它不仅是为我门生洗刷冤屈的关键，
更是未来刺向赵衍心脏最锋利的一把刀。但我该如何从这座守卫森严的囚笼里，
指挥一场惊天豪赌？我所有的对外联系，都只靠阿青一人。她是一个哑女，手无缚鸡之力，
如何能从吏部尚书府中，偷天换日？我看着窗外巡逻的禁军，他们的脚步声，整齐划一，
像踩在我心上的鼓点。赵衍的网，天衣无缝。他算准了我插翅难飞。越是绝境，
我的头脑反而越是清醒。我开始在脑中疯狂地推演。王宗林，世家领袖，为人贪婪且多疑。
伪证这种东西，他绝不会轻易交给旁人，必然藏在府中最为机密之处。而转移，
也必然会用最信任的人。谁是他最信任的人？不是他的儿子，他儿子是个草包。
不是他的幕僚，幕僚皆为利来。我脑中灵光一闪，
浮现出一个人的名字——王宗林的续弦夫人，柳氏。柳氏出身青楼，
是王宗林一手捧出来的花魁，后被他收入房中，宠爱至极。此女心机深沉，
是王宗林许多阴私事的经手人。要转移如此重要的东西，王宗林最可能动用的，
就是柳氏的娘家车队。柳家是商贾，常年往返于京城与江南，用商队掩人耳目，
是最好的选择。我的手指，在桌上无意识地敲击着。一个大胆到疯狂的计划，
在我脑中逐渐成形。第二天，阿青来送饭时，我看着她。她的眼睛清澈而坚定，仿佛在问我，
需要她做什么。我拉过她的手，在她的掌心，一笔一划地写着。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金，玉，坊。”“凤，头，钗。”“死，当，活。”阿青的身体微微一颤，
但她很快镇定下来，重重地点了点头。金玉坊，是京城最大的首饰铺，
也是柳氏最爱光顾的地方。凤头钗，是柳氏的标志，她有一支从不离身的凤凰金钗，
是当年王宗林为她一掷千金买下的定情信物。“死当活”，是一句黑话。意思是，
用一件死物，换一个活口。这是我早年为防不测，布下的诸多暗棋之一。金玉坊的掌柜，
曾受我大恩，欠我一条命。我让他用一件仿制的凤头钗，换走柳氏真品，并在钗中，
藏入一张纸条。纸条上，是我写给柳氏的一段话。我赌她看到这段话，会做出我想要的选择。
因为我知道她一个最大的秘密，一个足以让她和王宗林都万劫不复的秘密。阿青走了。
她瘦弱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外。我的心，也跟着她一起，悬了起来。这是我第一次，
将如此重要的任务，交给一个看似最柔弱的棋子。我不知道她会遇到什么。我甚至不知道，
她能不能活着回来。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我的内心，前所未有地煎熬。
我怕的不是我的计划失败，而是怕那个无辜的哑女，因我而死。就在我心神不宁之际，院门，
又一次被推开。这一次，来的不是阿青。是赵衍。他依旧是一身常服，
脸上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意。“沈辞，听说你最近在院子里种起了菜？”他信步走来，
饶有兴致地看着我开垦的那一小块菜地。我的心，猛地一跳。他为什么会在这时候来？
是巧合，还是……他察觉到了什么？“闲来无事，打发时间罢了。”我强自镇定地回答。
“是吗？”他蹲下身，捻起一撮泥土，在指尖轻轻搓揉。“朕倒是觉得，
你不是个能闲得住的人。”他抬起头，目光如电，直刺我的内心。“你在等什么？
”我的呼吸，几乎停滞。他知道了？不可能！我的计划如此隐秘，他不可能知道！
“臣在等陛下的裁决。”我垂下眼帘。“裁决？”赵衍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冷笑道，
“裁决很快就到了。王宗林已经上奏，‘科场舞弊案’所有证据确凿，人犯无可抵赖，
请求朕将此案录入史册，以儆效尤。”他盯着我，观察着我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最关键的那份供状，今晚就会送到大理寺，明日早朝，朕就会下旨，将此案定为铁案。
”他笑了，笑得无比得意。“沈辞，你的棋局，还没开始，就要结束了。”“你的那些门生，
将永世背负罪名。而你，将作为他们的首恶，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我的手，
在袖中死死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传来一阵刺痛。他果然知道了！他来这里，
就是为了欣赏我最后的绝望！我的计划，我的挣扎，在他眼中，不过是一场可笑的猴戏！
一股巨大的屈辱和无力感，瞬间将我淹没。我输了？我真的，要输了吗？5赵衍的笑声，
在空旷的院子里回荡，刺耳至极。他享受着我此刻的沉默，
享受着这种将一切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快感。“怎么不说话了？”他俯下身，凑到我耳边，
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道，“你是不是在想，你那个忠心耿耿的哑巴丫鬟，
现在怎么样了？”我的身体，猛地一僵。他连阿青都知道！“朕的暗卫，遍布京城。
金玉坊的掌柜，在你的人前脚刚走，后脚就被请去喝茶了。”“那支凤头钗，确实很精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