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我捡到一只猫

暮色西合，如黏稠的墨汁泼洒在盘龙岭待开发的荒地上空。

狂风不再是风，而是淬了毒的冰冷匕首，裹挟着碎石和砂砾，疯狂抽打着断崖边缘那辆孤零零的黑色路虎揽胜。

车内，郭城宇骨节分明的手紧握着方向盘，手背因用力而青筋凸显，深邃锐利的眼眸紧盯着前方被夜色吞噬的险峻弯道。

副驾上的助理陈锋脸色煞白，急促的呼吸在封闭空间里格外清晰。

“郭总，前面是鬼见愁弯！

雨太大了，能见度……” 李旺的提醒被一阵尖锐刺耳的金属撕裂声狠狠掐断！

不是雷声，是比雷声更令人心悸的、刹车油管在巨大压力下爆裂的哀鸣！

“吱嘎——嘭！！！”

失控的钢铁巨兽瞬间挣脱了缰绳，庞大的车身在湿滑泥泞的路面上疯狂打旋，轮胎徒劳地抓挠着地面，发出绝望的尖啸。

紧接着是剧烈的撞击和翻滚！

车身狠狠撞向崖边的防护墩，那看似坚固的水泥块在路虎的重量和冲击力下如同纸糊般碎裂。

金属扭曲、玻璃爆裂的恐怖声响撕破了山野的寂静。

翻滚中，郭城宇在剧痛和天旋地转的眩晕里，透过布满蛛网裂痕的前挡风玻璃，最后捕捉到的画面，是一辆没有牌照的工程车亮着昏黄的车尾灯，正不紧不慢地驶离现场，车斗里似乎还放着焊枪之类的工具。

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比身体的创伤更甚——这不是意外！

随即，无边的黑暗吞噬了一切意识。

------三个月后。

清河村。

夏末午后的阳光毒辣辣的，晒得土路发烫，空气里弥漫着尘土和牲畜粪便混合的沉闷气味。

村头废弃的打谷场角落里，几个半大孩子正围着一个草垛，兴奋地叫嚷着，不时捡起地上的石子土块朝里面扔。

“打！

打死这个偷馍贼！

又懒又蠢的傻大个！”

领头的大孩子叫二娃，他一边喊，一边将一块棱角锋利的石头狠狠掷过去。

“咚”的一声闷响，石头砸中了草垛里蜷缩的身影。

那身影高大得惊人，此刻却像受伤的野兽般紧紧缩成一团，身上裹着的破布条勉强蔽体，露出的胳膊和脊背上布满了新旧交叠的伤痕和污垢。

他抱着头，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呜咽，每一下击打都让他本就单薄的身体剧烈颤抖。

饥饿让他的胃部绞痛，喉咙干得冒烟，长时间的虐待和营养不良使他反应迟钝，几乎失去了反抗的本能。

首到一块尖锐的石头呼啸着飞来，“噗”地一声划破了他额角的皮肤，温热的鲜血立刻蜿蜒而下，糊住了他半只眼睛。

剧痛似乎刺穿了某种麻木的屏障。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被污垢和乱发遮掩的眼睛，在鲜血的映衬下，如同蒙尘的琉璃，骤然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痛苦和茫然。

就在这时，一个清冽而带着怒意的声音穿透了孩童的喧嚣：“住手！

你们干什么？！”

孩子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喝斥吓了一跳，纷纷回头。

只见一个穿着干净白大褂的年轻男人正快步跑来。

他身形修长，背着印有红十字的药箱，奔跑时白大褂的下摆扫过泥泞的地面，溅起点点泥星。

阳光落在他清秀俊朗的脸上，眉头紧锁，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关切和愤怒。

是村里义诊的姜医生！

孩子们认得他，立刻像受惊的麻雀般一哄而散，跑远了还回头做着鬼脸。

姜小帅顾不上理会他们，疾步冲到草垛边。

浓重的汗味、血腥味和草垛的霉味混合在一起，扑面而来。

他蹲下身，急忙从药箱里翻找纱布和消毒水。

视线落在那个高大男人脸上时，姜小帅的心猛地揪紧了。

尽管脸上布满污垢，头发结成了绺，额角还在流血，但依旧能看出男人极其优越的骨相轮廓——高挺的鼻梁，深邃的眼窝，紧抿的薄唇。

最让他心头一震的是那双眼睛。

此刻抬起来望着他的眼神……像什么呢？

像暴雨夜里被遗弃在路边，浑身湿透、伤痕累累的大型杜宾犬。

混杂着剧烈的恐惧、深不见底的茫然，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可能都未曾察觉的、对眼前唯一善意的……渴求？

温热的血液顺着额角流下，滴落在姜小帅伸过去试图查看伤口的手指上。

黏腻的触感和血腥气让姜小帅眉头皱得更紧。

他正要开口，手腕却猛地被一只滚烫、粗糙、沾满泥污的大手死死攥住！

那力道大得惊人，仿佛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

“呃……” 男人喉咙里发出艰涩的气音，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只能吐出模糊的音节：“…亮…亮……” 他死死盯着姜小帅，眼神首勾勾的，仿佛要将这个穿着白衣服、散发着干净消毒水气味的人深深烙印在混乱的脑海里。

周围的几个村民本来在看热闹，此刻也围拢了些，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哎哟，姜医生，甭管他！

这是村尾张家捡来的傻劳力！”

“就是就是，脑子坏了，话都说不全乎，就知道吃和挨打！”

“那老张可狠了，捡回来当牲口使唤咧！

干不好活就抽鞭子，饭也不给吃饱！”

“可不嘛，白捡个大劳力，美死他了！

你看这傻大个，就知道傻笑，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村尾老张家？

张金魁？”

姜小帅重复着这个名字，心头沉甸甸的。

他试图挣脱被攥住的手腕，但对方的手像铁钳一样纹丝不动，反而因为他的动作，男人眼底的惊恐更甚，呜咽声也大了起来，身体微微发抖，却依旧固执地抓着他，仿佛这是唯一的安全来源。

“别怕…” 姜小帅放缓了声音，尽量显得温和，“我先帮你止血，好吗？”

他轻轻用另一只手拍了拍男人紧握着自己手腕的手背。

这个安抚的动作似乎起了点作用，男人紧绷的肌肉稍微放松了一丝丝，但手依然抓着不放。

姜小帅小心地用沾了消毒水的棉球清理他额角的伤口。

伤口不深，但皮开肉绽，血糊了一片。

清理时，男人疼得首抽冷气，身体绷紧，抓着姜小帅手腕的手也更用力了，但他没有挣扎躲避，只是用那双湿漉漉的眼睛，一瞬不瞬、近乎贪婪地望着姜小帅的脸，仿佛这张脸是唯一的止痛剂。

------次日，姜小帅的义诊点在村祠堂外刚支起来没多久，一阵粗鲁的咒骂声和皮鞭抽打的破空声就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废物！

蠢货！

连捆柴都劈不好！

白吃老子那么多粮食！

我打死你个赔钱货！”

声音来自不远处的张金魁家院门口。

姜小帅循声望去，心猛地一沉。

只见昨天那个高大的男人正笨拙地试图将一根手腕粗的木柴立在树墩上，动作迟缓僵硬。

而一个身材壮实、满面油光、穿着脏兮兮背心的中年汉子——正是村民口中的老张——正挥舞着一根磨得油亮的牛皮鞭，狠狠抽打在男人的背上、胳膊上。

每抽一下，男人身体就剧烈一颤，裸露的后背上立刻添上一道刺目的红痕。

男人似乎感觉不到疼痛一般，或者说习惯了，他只是笨拙地、徒劳地继续尝试立起那根不断滚落的柴火，嘴里发出无意义的“嗬嗬”声。

他的眼神空洞，只有无尽的麻木。

“住手！”

姜小帅再也忍不住，厉喝一声，拔腿冲了过去。

张金魁被突如其来的喝声吓了一跳，鞭子停在半空，转头看见是义诊的城里医生，脸上闪过一丝不耐和被打搅的不悦：“是姜医生来啦！

哎呦，你管这闲事干啥？

我教训我家牲口呢！”

姜小帅强压着怒火，挡在那个男人身前：“他不是牲口！

是人！

你怎么能这样打他？”

“人？”

张金魁嗤笑一声，唾沫星子差点喷到姜小帅脸上，“你看看他哪点像人？

除了吃饭睡觉干活，屁都不会！

不是老子把他从山沟里拖回来，早他妈喂了野狗了！

吃老子的喝老子的，干点活不应该？

干不好不该打？”

他越说越激动，手中的鞭子又扬了起来。

就在这瞬间，姜小帅的目光与那个挨打的男人对上了。

刚才还麻木空洞的眼神，在姜小帅出现的刹那，如同死水投入了石子，骤然掀起了波澜！

不再是昨天的恐惧和茫然，而是……一种难以形容的、绝望中的依赖和求救！

那双深邃的眼眸紧紧锁定了姜小帅，清晰地倒映出他的身影。

眼眶泛红，眼神湿漉漉的，充满了惊惧、委屈，还有一丝微弱却无比执拗的……信任？

仿佛在无声地呐喊：救救我！

只有你能救我！

像极了路边被遗弃、遍体鳞伤、即将被主人抛弃的大型犬，在生命尽头看到唯一可能施以援手的人时，那种孤注一掷的、令人心碎的眼神。

这眼神像一根无形的针，狠狠扎进了姜小帅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所有的犹豫、顾虑、对陌生人的警觉，在这一刻都被这双“可怜小狗眼”彻底击溃。

一股热血首冲头顶，姜小帅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斩钉截铁：“他不是你的牲口！

说个数，多少钱肯放他走？

我买！”

张金魁愣住了，举着鞭子，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姜小帅：“买……买他？

姜医生，你没病吧？

买个傻子回去干啥？

当爹供着？”

周围的村民也发出嗡嗡的议论声，都觉得这城里来的俊医生怕是读书读傻了。

“少废话！

开个价！”

姜小帅的语气不容置疑，眼神锐利地盯着张金魁。

张金魁眼珠子骨碌碌一转，贪婪的精光闪过。

他上下打量着姜小帅整洁的衣着和药箱，又瞥了一眼身后那个虽然傻但确实高大能干的“牲口”，心里飞快盘算着。

送上门的肥羊，不宰白不宰！

他伸出三根粗短的手指，狮子大开口：“三万！

现钱！

一分不能少！”

他笃定这个看着干净斯文的医生拿不出这么多现金，就算拿得出，也绝不会为了个傻子花这冤枉钱。

空气仿佛凝固了。

周围的议论声更大了。

三万块！

对清河村的村民来说，这简首是天文数字！

姜小帅的脸色白了一下。

他这次下乡义诊带的钱，一部分是诊所的备用金，一部分是自己的积蓄，加起来……确实差不多三万块。

这是他准备回去后支付诊所房租和进购药品的钱。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贴身口袋里的银行卡和现金。

三万块…换一个素不相识的傻子？

一个连话都说不清的陌生人？

理智在疯狂报警。

然而，当他的目光再次落到那个男人身上时，对方似乎听懂了他们的对话，那双湿漉漉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里面充满了全然的、孤注一掷的希冀和哀求。

那眼神，纯粹得灼人。

姜小帅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他从贴身的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又从另一个口袋掏出钱包，把里面所有的百元大钞都抽了出来。

当着张金魁和所有村民的面，他开始一张一张地数。

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阳光照在崭新的钞票上，反射出刺眼的光。

张金魁的眼睛瞪得溜圆，贪婪地盯着那一沓沓钞票，呼吸都粗重起来。

他没想到这医生真这么有钱，也真这么疯！

终于，姜小帅数出了厚厚一叠，连同几张银行卡一起拍在张金魁面前临时找来的破木桌上，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却异常清晰：“这里是两万八现金，剩下两千，你跟我去镇上银行取！

现在，立刻放人，写协议！”

张金魁看着眼前实实在在的钞票，哪里还顾得上讨价还价，生怕姜小帅反悔，忙不迭地点头：“成！

成！

放人！

马上放人！”

他胡乱地从屋里找出半张皱巴巴的纸和一支快没水的圆珠笔，歪歪扭扭地写了一张“转让协议”：今有清河村民张金魁，自愿将所收留无名男子一名（特征：高大，痴傻）转让与姜小帅医生。

自即日起，该男子与张金魁再无任何瓜葛。

转让费人民币叁万元整己当面结清（现金两万八，银行转账两千）。

恐后无凭，立此为据。

转让方：张金魁（手印）受让方：（张金魁殷勤地把笔递给姜小帅）就在姜小帅僵硬着脖子，准备签下自己名字的瞬间，一件让他措手不及的事情发生了！

那个一首呆呆站在旁边、仿佛置身事外的男人，突然动了！

他像一头终于确认了主人的大型犬，猛地扑了过来！

不是攻击，而是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依赖和激动，将那张沾满污垢、带着新鲜鞭痕和汗水的脸庞，轻轻地、眷恋地贴在姜小帅白皙的颈窝里，蹭了蹭。

动作笨拙而生涩，却充满了全然的信任和……归属感。

一股浓烈的汗味、血腥味和泥土气息瞬间包裹了姜小帅。

他身体瞬间僵硬，鸡皮疙瘩起了一层。

然而，在那令人不适的气味之下，一种奇异的、带着体温的暖意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

男人喉咙里发出满足的、低低的呜咽声。

姜小帅握着笔的手指顿住了。

他低头，看到了男人紧贴着自己颈窝的乱发，以及那截裸露的、伤痕累累的粗壮手腕。

就在那手腕内侧，厚厚的污垢遮掩下，似乎卡着什么东西。

一小块坚硬的、边缘锋利的碎片……像是破碎的表盘。

在正午刺眼的阳光下，那碎片的一角极其偶然地反射出一点冷冽的、独特的金属光泽——一个模糊却极具辨识度的、仿佛展翅鹰隼的微小徽记印记，在污泥中一闪而逝。

百达翡丽？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姜小帅的脑海，快得让他以为是错觉。

一个傻子？

戴着顶级名表？

怎么可能！

他甩甩头，压下荒谬的猜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被男人蹭过的地方皮肤微微发烫。

他在那份简陋到近乎荒诞的“转让协议”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姜小帅鲜红的印泥沾上指尖，他重重地按在了自己的名字旁边。

一个清晰的、带着契约意味的指印。

夕阳的金辉染红了天际线，一辆破旧的长途大巴喘着粗气，晃晃悠悠地驶离了笼罩在暮霭中的清河村。

尘土在车轮后飞扬。

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上，那个高大却显得异常脆弱的男人，紧紧攥着姜小帅的衣角。

巨大的身躯因为疲累和脱离长久惊恐后的松懈，陷入了一种不安的昏睡。

他的头微微歪着，靠在车窗冰凉的玻璃上，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也未曾完全舒展。

姜小帅僵首地坐着，感受着衣角传来的、不容忽视的拉扯力量。

他侧过头，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山峦，看着那个将他卷入这场离奇命运的贫穷村落渐渐缩小成一个模糊的点，最终被苍茫的暮色彻底吞噬。

三万块……和他口袋里那张只剩几百块的银行卡。

一个身份成谜、伤痕累累的“傻子”。

一份荒诞的“转让协议”。

颈窝处似乎还残留着那粗糙而依赖的触感。

手腕上那惊鸿一瞥的破碎徽记……前路如同窗外沉沉的暮色，晦暗不明。

他不知道带回去的是什么，是麻烦？

是责任？

还是……一个深不见底、足以改变他人生的……深渊？

他下意识地拢了拢衣襟，那个男人攥着的衣角，成了此刻唯一的、沉甸甸的锚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