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女人坐在我对面,将一杯没加糖的美式搅得叮当响。清脆的瓷器碰撞声,像秒表在倒数,
敲击着我岌岌可危的神经。我们之间的空气,比那杯冰咖啡还要冷。“他叫念峰,
”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却像一颗钉子,精准地砸进我的耳膜,“思念的念,程峰的峰。
”我叫程峰。我的视线艰难地越过她,落在旁边儿童区那个安静玩着积木的男孩身上。
他大概五六岁的样子,侧脸的轮廓,在咖啡馆柔和的灯光下,竟真的有几分像我。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猛然收紧,又缓缓松开,留下了一片冰冷的麻木。
我感觉血液正在从指尖退潮,手脚冰凉得不像自己的。“秦岚,”我开口,
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生锈的铁管,“我们有十年没见了吧。”她叫秦岚,
我大学时的女友,或者说,是彼此青春里一道绚烂又潦草的划痕。我们爱得轰轰烈烈,
分得也惊天动地,像一场烧尽了所有氧气的山火,最后只剩下一地狼藉的灰烬。
后来我遇到了我现在的妻子江月,组建了家庭,过上了我想要的安稳生活。秦岚这个名字,
早就被我打包,扔进了记忆的储藏室,贴上了“请勿触碰”的标签。可今天,
她就这么突兀地,带着一个叫“念峰”的男孩,撕开了这个标签,把那些陈年的灰烬,
又重新扬了起来。“十年了,”她苦笑一下,眼圈红了,
那种我记忆中最熟悉的、能瞬间击溃男人所有防线的楚楚可怜的样子又浮现出来,“程峰,
如果不是走投无路,我这辈子都不会来打扰你。”接下来的故事,俗套得像八点档的电视剧。
分手后发现怀孕,为了那段逝去的爱,固执地生下孩子,一个人含辛茹苦地把他拉扯大。
现在,孩子得了重病,再生障碍性贫血,需要骨髓移植和一大笔看不到尽头的治疗费用。
“医生说,直系亲属配型成功的概率最高。”她把一张皱巴巴的化验单推到我面前,
手指微微颤抖,“而且,我真的……没钱了。我所有的积蓄都花光了,还欠了一屁股债。
”我盯着那张纸,上面的医学术语像天书一样,但我清晰地看到了“程峰”两个字,
被一个红色的圆珠笔圈了起来,写在“疑似生父”那一栏。大脑飞速运转,
像一台过载的服务器,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理智疯狂地对我尖叫,告诉我这里面疑点重重。
十年了,为什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而且,我清清楚楚地记得,
我们当年分手前最后那段时间,因为激烈的争吵和不信任,根本没有任何亲密接触。
可情感的闸门一旦被冲开,就由不得理智了。那个孩子,那个叫“念峰”的孩子,
他就像一颗投入我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了滔天巨浪。万一是真的呢?万一我记错了呢?
我能眼睁睁看着我的骨肉,在病床上痛苦挣扎吗?更要命的是,秦岚出现的时机,太精准了,
精准得像一枚设定好时间的炸弹。我正在负责公司一个代号为“启明星”的芯片研发项目,
这是我们公司未来五年的命脉所系,也是我职业生涯最重要的一次豪赌。下周三,
就是项目竞标的最后陈述日。我的竞争对手,高哲,一个为了赢可以把灵魂卖给魔鬼的家伙,
最近一直在背后搞小动作。在这个节骨眼上,我绝不能出任何差错。后院起火,
足以烧毁我整个前程。“你需要多少钱?”我问,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
“前期治疗,至少要五十万。”秦岚的头垂得更低了,声音里带着哭腔,
“我知道这笔钱对你来说不是小数目,你可以当是借给我的,我以后一定会还。
只要我能打工,我做牛做马都会还你。”五十万。我的呼吸一滞。我所有的个人积蓄加起来,
也才三十多万,剩下的都在江月那里,是我们家庭的共同财产,每一分钱都有明确的规划。
“我需要时间。”我站起身,狼狈地移开视线,不敢再去看那个孩子,“我需要做亲子鉴定。
这是对你,对我,对他,也是对我家庭的负责。”“应该的。”秦岚没有反对,只是抬起头,
泪眼婆娑地看着我,那眼神像一张网,充满了绝望和最后一丝希冀,“程峰,
我知道这对你不公平,对你的妻子更不公平。可是,孩子是无辜的。你看看他,他真的很乖,
从来不哭不闹……”走出咖啡馆,燥热的空气扑面而来,我却感觉自己像是掉进了冰窟窿,
从里到外都冻透了。我该怎么跟江月开口?我的妻子江月,是一名资深的法务会计师,
在一家顶尖的会计师事务所工作。她理性、冷静、心思缜密,有着惊人的职业嗅觉。
她能从一份几百页的财务报表中,精准地找出那个被隐藏在小数点后六位的虚假坏账。
我们结婚七年,她把我的人生和我们的家,都打理得像她做的审计底稿一样,清晰、精准,
几乎没有任何风险敞口。我们的感情,没有天雷地火的激情,
更像是一种深度嵌合的伙伴关系。我信任她,依赖她,也……敬畏她。我知道,这件事,
瞒不过她的眼睛。任何谎言在她面前,都会像资产负债表上那个多出来的零一样,
被她轻易地揪出来,然后冷酷地问你:“请解释一下这个差异的成因。”那天晚上,
我破天荒地失眠了。我躺在江月身边,听着她均匀的呼吸,罪恶感像无数只蚂蚁,
在我心里筑巢,啃噬着我的五脏六腑。我偷偷拿出手机,秦岚发来了孩子的照片,
还有几段孩子在医院里的小视频。视频里,那个叫念峰的男孩伸着细瘦的胳膊,
护士正在给他扎针,他疼得皱起了眉头,却一声不吭。我的心,像是被针扎一样疼。第二天,
我找了个借口,带着那个叫念峰的孩子,去了最权威的鉴定中心,做了加急的亲子鉴定。
采样的过程,我的手一直在抖。看着那个孩子懵懂的眼睛,我几乎要溃不成军。
等待结果那四十八小时,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油锅里煎熬。我不敢回家,
住在公司旁边的酒店里。我怕看到江月的眼睛,怕她从我脸上读出心虚和背叛。
手机不停地响,是秦岚的。她不断地发来孩子的照片,告诉我孩子今天又发烧了,
又流鼻血了,字里行间都是一个母亲的焦虑和绝望,也像一条条无形的绳索,将我越捆越紧。
事情在第二天下午,出现了新的变数。我正在公司和团队开会,讨论竞标方案的最终细节。
突然,前台打来内线电话,语气有些古怪:“程总,楼下大厅有位秦女士找您,
还……还带着一个孩子。”我的脑袋“嗡”的一声,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来。
她怎么找到公司来了?我匆匆结束会议,冲到楼下,果然看到秦岚抱着念峰,
就坐在大厅最显眼的沙发上。孩子脸色苍白,看上去无精打采。大厅里人来人往,
不少同事已经投来了好奇的目光。“你来这里干什么!”我压低声音,把她拉到角落,
语气里满是压抑不住的怒火。“对不起,程峰,对不起,”她哭了起来,
“念峰他突然不舒服,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第一个就想到了你……”这种话鬼才信!
她分明就是在给我施加压力!我看着周围同事们探究的眼神,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衣服,
扔在示众。我几乎是落荒而逃地,把她和孩子塞进了出租车,送他们去了医院。
在医院的走廊里,她抓着我的胳膊,苦苦哀求:“程峰,鉴定结果出来了吗?
我真的等不了了,医生说再不进行干预治疗,孩子就危险了!”那一刻,
我所有的理智和怀疑,都被这种近乎公开的逼迫给击溃了。我只想着赶紧息事宁人,
赶紧解决这个随时会引爆的炸弹。第三天上午,鉴定结果出来了。
我看着报告上那句“亲权概率大于99.99%”,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脚下的地面变成了流沙,拉着我不断下沉。是真的。那个孩子,真的是我的。那一刻,
所有的侥幸和怀疑都灰飞烟灭,只剩下冰冷而残酷的现实。我,程峰,一个已婚男人,
有一个私生子。这个事实,像一座大山,轰然压下,要把我的脊梁骨寸寸压断。我坐在车里,
在公司楼下,从中午一直坐到天黑。手机没电了,脑子也空了,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前面是万丈悬崖,后面是无底深渊。就在我快要窒息的时候,车窗被敲响了。
江月那张平静的脸,出现在窗外。她是怎么找到我的?我的车明明停在最不起眼的角落。
我摇下车窗,她拉开车门坐了进来,没有问我为什么不回家,也没有问我为什么关机。
她只是把一个保温杯递给我,说:“喝点水吧。”水是温的,带着一丝淡淡的茶香。
“我联系不上你,”她看着前方,语气平淡,“给你助理打了电话,
他说你下午急匆匆地出去了。我查了你的车贷GPS定位,就找到这里了。”我苦笑了一下。
是了,我怎么忘了,她就是江月。一个永远不会让事情超出她掌控范围的女人。“回家吧。
”她又说了一遍,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我们一起面对。
”她知道了。我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的,但我就是知道,她知道了。回到家,客厅的灯亮着。
江月穿着一身素雅的家居服,坐在沙发上,面前的茶几上,泡着一壶我最喜欢的普洱。
女儿已经睡了。整个家安静得能听到墙上挂钟的滴答声,每一下,都像是在对我进行凌迟。
我像一个等待审判的囚犯,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坐下。“说吧。”她给我倒了杯茶,动作从容,
没有一丝波澜。那份镇定,比歇斯底里更让我感到恐惧。
我拿出了那份折磨了我两天的亲子鉴定报告,放在她面前。接下来的半个小时,
我像个被抽去所有情绪的机器人,用最客观的语言,叙述了秦岚的出现,孩子的事情,
那场公司楼下的闹剧,以及那五十万的困境。我说完,等待着她的判决。是暴怒?是哭泣?
是提出离婚?我都做好了准备。只要她提出来,我绝无二话。可江月只是拿起那份鉴定报告,
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她的手指,在鉴定机构的印章上,轻轻摩挲了一下,
像是在辨别一张钞票的真伪。良久,她抬起头,脸上没有愤怒,没有悲伤,
只有一种近乎冰冷的理智。“她叫秦岚?”“对。”“十年前的女朋友?”“……是。
”“这个鉴定中心,是你自己选的,还是她推荐的?”她问了第一个问题。我愣了一下,
努力回忆着,“是我自己选的,我特意选了网上评价最高,最权威的一家。”“嗯。
”她点了点头,又问,“孩子的病历原件你看过吗?”“没有,她只给我看了照片,
说原件在医院,不方便拿出来。”“她向你求助的时间,是三天前,周二下午。
她去你公司楼下闹,是昨天下午。而你们项目的最终竞标日,是下周三。对吗?”“对。
”我越来越摸不着头脑,不明白她为什么问这些看似不相干的细节。江月放下鉴定报告,
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口气,然后看着我,眼神锐利得像一把刚刚开刃的手术刀,
要将我整个人从里到外剖析开来。“程峰,这里面有问题。”“有什么问题?”我急切地问,
像一个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亲子鉴定都做了,白纸黑字,还能有什么问题?
”“问题就出在这份亲子鉴定上。”江月把报告推回到我面前,
“这家鉴定中心确实是行业权威,但正因为它权威,所以流程极其严格。
他们的样本采集有双人核对制度,样本入库有封存和编码要求。加急出报告,
最快也要七十二小时。而你,从采样到拿到报告,只用了四十八小时。你不觉得奇怪吗?
”被她这么一说,我心里咯噔一下。当时我急于知道结果,脑子里一片混乱,
完全没有留意到这个致命的细节。“还有,”江月继续说道,“再生障碍性贫血,
这种病的治疗费用是个无底洞,前期五十万,只是杯水车薪。她作为一个走投无路的母亲,
只跟你要五十万,你不觉得这个数字,太精准,也太……保守了吗?
它刚好卡在了一个能让你伤筋动骨,但又不会让你彻底放弃的额度上。
就像一个精明的谈判对手,开出了一个让你无法拒绝,但又极其痛苦的价格。
”“最关键的是时间和节奏。”她的手指在桌上轻轻敲击着,发出笃笃的声响,
“她先是用孩子和旧情来击溃你的情感防线,在你犹豫的时候,又迅速跑到你的公司,
用公开的方式施加社会压力,摧毁你的理智。这不是求助,这是精准打击,一步一步,
都在计算之内。目的就是为了让你方寸大乱,后院起火,无暇顾及工作。
”我被她冷静缜密的分析,惊出了一身冷汗。这些疑点,其实我自己也隐约感觉到,
但都被那份亲子鉴定报告带来的巨大冲击和秦岚步步紧逼的节奏给掩盖了。
“可……可鉴定报告是真的啊!”我还是无法释怀那白纸黑字的“99.99%”。
“报告本身,或许是真的。但送去鉴定的样本,就一定是你和那个孩子的吗?”江月一句话,
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混乱的思绪。我猛地想起来,那天去做鉴定时,全程都是秦岚陪着。
我采集口腔黏膜的时候,她就在旁边,还“贴心”地给我递过纸巾。她有没有可能,
在我看不见的时候,调换了样本?用她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
真正属于我和我其他亲属的样本?比如,我掉落的头发?这个念头让我不寒而栗。
如果这一切真的是一个局,那这个局布得也太天衣无缝,太了解人性了。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我彻底乱了方寸,只能求助地看着江月。这一刻,
她不是我的妻子,她是我唯一的救星。“别慌。”江月握住我冰冷的手,
她的手心温暖而干燥,给了我一股安定的力量,“既然是冲着我们来的,
我们就陪他们演下去。我倒要看看,这背后到底是谁在捣鬼。”她的眼神里,
闪过一丝我从未见过的,属于猎食者的寒光。“第一,”她竖起一根手指,语气不容置疑,
“钱,我们给。但不能一次性给。你要告诉她,你拿不出五十万现金,
需要变卖一些理财产品,这需要时间。先给她十万,稳住她。让她觉得鱼儿已经上钩了。
”“第二,你要装作对她和孩子深信不疑,并且因为这件事,和我产生了巨大的矛盾,
已经到了要离婚的地步。你要让她觉得,她的计划成功了,
我们的家庭已经出现了无法挽回的裂痕。”“第三,”江月的眼神变得深邃,
“把那十万块钱,从我的账户转出去。我会让银行的朋友,盯住这笔钱的最终流向。
任何资金的流动,在专业的眼睛里,都会留下痕迹。”那一刻,
我看着眼前这个冷静布局的妻子,心中除了感激,还有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
她没有像普通女人那样一哭二闹三上吊,而是在最短的时间内,就找到了问题的核心,
并且制定出了滴水不漏的反击策略。我的妻子,她不是温室里的花朵。
她是一把藏在鞘里的利剑,不出则已,一出封喉。接下来的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