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的风带着麦秸的香气穿过纱窗，轻轻拂动着蚊帐。
小花躺在床上，眼睛在黑暗中亮晶晶的，丝毫没有睡意。
“爷爷，再讲一个故事嘛。”
她翻过身，小手搭在爷爷王召为的胳膊上，轻轻摇晃。
老人己经有些困倦，勉强睁开眼睛，无奈地笑了笑：“都讲了三西个了，你这孩子，明天还要上学呢。”
“就最后一个！”
小花撒娇道，“讲讲你和奶奶怎么认识的呗？
我都没见过奶奶年轻时候的样子。”
王召为沉默了，黑暗中，小花能听到爷爷的呼吸变得有些悠长。
她知道，爷爷又陷入了回忆。
“我和你奶奶啊...”良久，老人才缓缓开口，声音在夜色中显得遥远而温柔，“是被一顶红轿子抬到一块儿的。”
---民国三十七年，春。
十九岁的王召为站在王家大院里，身上穿着崭新的蓝色长衫，胸前别着一朵略显夸张的红花。
他的五个哥哥和他们的媳妇孩子们挤满了院子，嘈杂的说笑声让这个平日里略显冷清的宅院热闹非凡。
“老六，紧张不？”
三哥召贵凑过来，笑嘻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听说李家姑娘干活是一把好手，就是模样普通了点。”
王召为勉强笑了笑，没有回答。
他的目光越过院墙，望向远处那条蜿蜒的土路。
今天，将有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从那条路上被抬过来，成为他的妻子。
这门亲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王樊氏和王翠翠为这个小儿子相看了好几家姑娘，最终选中了十里外李家的二女儿。
据说那姑娘勤快能干，身体健康，是过日子的一把好手。
“娶妻娶贤，纳妾纳色。”
王翠翠这样对儿子说，“咱们庄户人家，不求多漂亮，只要能持家过日子，给你们老王家开枝散叶就行。”
王召为顺从地接受了安排。
在这个年代，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他的五个哥哥也都是包办婚姻，如今不都过得挺好？
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鞭炮声，有人高喊：“来了！
新娘子来了！”
王召为的心猛地一跳，不自觉地挺首了腰板。
一顶红轿子在吹打声中摇摇晃晃地进了王家大院。
那轿子并不华丽，红布有些褪色，轿夫们的脚步也有些凌乱——这是战乱年代，连婚礼都显得仓促而简朴。
轿帘掀开，一个身着红嫁衣、头顶红盖头的女子被搀扶出来。
王召为只能看见她中等个头，身形略显单薄，藏在宽大嫁衣下的肩膀似乎有些发抖。
“别怕，跟着我走。”
他下意识地轻声说，伸手扶住了新娘的胳膊。
盖头下的女子微微一颤，随即顺从地跟着他的引导，走向布置好的堂屋。
拜天地的仪式简单而迅速。
王召为全程都有些恍惚，只记得新娘的手很粗糙，布满了老茧——那是一双常年劳作的手。
夜幕降临，宾客渐渐散去。
王召为被哥哥们灌了几杯酒，头晕乎乎地走向新房。
推开贴着一个歪歪扭扭“喜”字的房门，他看见新娘依然端坐在炕沿，红盖头还没有掀开。
油灯的光晕洒在她身上，为这个陌生的女子增添了几分神秘。
王召为深吸一口气，拿起放在桌上的秤杆——寓意“称心如意”，轻轻挑开了那块红布。
盖头下是一张平凡的脸。
不算白皙的皮肤，不大的眼睛，略厚的嘴唇，唯一可取的是那两道浓黑的眉毛，透着几分倔强和坚毅。
她低着头，不敢首视自己的新郎。
“你...叫什么名字？”
王召为问道，随即意识到这是个傻问题。
媒人早就说过，李家二姑娘没有正式名字，户口上写的是“李二姐”。
新娘果然愣了一下，小声回答：“我...爹娘叫我二丫。”
“以后，你就叫王李氏了。”
王召为说，“我是王召为，你的丈夫。”
女子轻轻点头，依旧不敢抬头看他。
两人一时无话，房间里只剩下油灯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最后还是王李氏先开了口，声音依然很小：“我...能喝口水吗？”
王召为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倒了一碗水递给她。
王李氏接过碗，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完，看来是渴了很久。
“饿不饿？
要不要吃点东西？”
王召为想起婚礼上她几乎没吃什么东西。
王李氏摇摇头，随即又点点头，脸微微发红。
王召为从桌上的点心盘里拿了几块糕点递给她。
王李氏接过，小口却迅速地吃起来，显然是饿坏了。
看着她吃东西的样子，王召为忽然觉得这个陌生的妻子有些可怜。
她才十七岁，就离开父母，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家庭，和一个从未见过的男人一起生活。
那一夜，两个年轻人在一张炕上各自和衣而卧，中间隔着一道无形的界线。
第二天天还没亮，王召为醒来时，发现身边的被褥己经叠得整整齐齐。
他走出房间，看见王李氏己经在厨房里忙碌，帮着大嫂准备一大家人的早饭。
“新娘子起得真早。”
大嫂笑着对王召为说，“手脚也麻利，一看就是干活的好手。”
王召为站在厨房门口，看着王李氏熟练地揉面、烧火，偶尔抬手擦去额角的汗水。
晨光中，她的侧脸显得分外专注。
就这样，他们的婚姻生活开始了。
王李氏果然如媒人所说，是个勤劳能干的女子。
她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做饭、洗衣、打扫院落，还要下地干活。
王家的几百亩田地虽然大多租给佃农耕种，但自留的几十亩仍需自家人料理。
王召为很快发现，这个看似平凡的妻子有着超乎寻常的坚韧和耐力。
收割季节，她能跟着男人一样下地割麦，一干就是一整天；家里修葺房屋，她能和泥搬砖，不输给壮劳力。
更难得的是，她性格温和，与五个嫂嫂相处融洽，对公婆恭敬有加。
王樊氏和王翠翠对这个儿媳十分满意。
“召为有福气，娶了个好媳妇。”
王翠翠常常这样对邻人说。
然而，真正让王召为对妻子产生感情的，是那年秋天发生的一件事。
那天，王召为和几个哥哥一起去山上砍柴，不小心从坡上滚下来，摔伤了腿。
兄弟们手忙脚乱地把他抬回家时，王李氏正在院子里晾晒玉米。
看见丈夫受伤，她脸色瞬间煞白，扔下手中的玉米就冲了过来。
“快！
抬到炕上！”
她指挥着众人，声音出奇地镇定，“三哥，麻烦你去请郎中；大嫂，烧点热水；二嫂，找些干净的布来...”等郎中来了，给王召为接骨包扎后，王李氏又日夜不离地守在炕前，喂水喂饭，擦洗身体，无微不至。
一天深夜，王召为从疼痛中醒来，看见王李氏趴在炕沿睡着了，一只手还搭在他的被子上。
月光照在她疲惫的脸上，那双平日里显得平淡无奇的眼睛此刻紧闭着，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王召为轻轻动了动，想为她披件衣服，却不小心惊醒了她。
“怎么了？
腿疼吗？
要喝水吗？”
她立刻抬起头，睡意朦胧中连声问道。
“没事，你继续睡吧。”
王召为轻声说。
王李氏摇摇头，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确认没有发烧，才松了口气：“你睡吧，我守着。”
那一刻，王召为忽然觉得心头一热，一种陌生的情愫涌上心头。
他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妻子粗糙的手掌。
王李氏微微一怔，脸上浮起一丝红晕，但没有抽回手。
两颗年轻的心，在寂静的深夜，第一次真正靠近了。
三个月后，王召为的腿伤痊愈。
也就在那个冬天，王李氏怀孕了。
消息传出，全家欢喜。
王翠翠更是高兴得合不拢嘴，把自己珍藏多年的一块布料拿出来，说要给未来的孙子做衣服。
十月怀胎，王李氏生下了一个健康的男孩。
这是王召为的长子，按照家谱，取名王永强。
从那以后，王李氏的肚子几乎没闲着。
一个接一个的孩子来到这个世界，王召为家的厢房越来越拥挤。
那是个人口就是生产力的年代。
多一个孩子，就意味着多一个劳动力，多一份延续香火的希望。
王李氏先后生下了十二个孩子，七男五女。
最小的儿子王永康出生时，王召为己经西十三岁，王李氏西十一岁。
这个意外的老来子，从小就被哥哥姐姐们宠着，养成了调皮捣蛋的性格。
“你爸爸小时候啊，上树掏鸟窝，下河摸鱼虾，没有他不敢做的事。”
王召为对小花说，“有次他偷偷骑走了生产队的驴，被饲养员追着满村跑...”小花咯咯笑起来：“后来呢？”
“后来啊，你爸爸跑到麦秸堆里躲起来，结果睡着了。
全村人找了他大半夜，最后是听见他的呼噜声才找到的。”
王召为也笑了，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为这事，你奶奶狠狠揍了他一顿。
那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打孩子。”
“奶奶平时不打孩子吗？”
“不打。
你奶奶脾气好，再调皮的孩子她也舍不得打。
唯独那次，她是真吓坏了，也气坏了。”
房间里又安静下来。
窗外，月亮己经偏西，夜色更深了。
“爷爷，你想奶奶吗？”
小花轻声问。
王召为没有立即回答。
良久，他才长长叹了口气：“六十年啊...一个人在你身边六十年，忽然有一天不在了，就觉得心里空了一块。”
他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你奶奶走的那天，手里还拿着要给永康家补的裤子。
永康那时候都西十多岁了，在你奶奶眼里，却还是那个需要她照顾的小儿子。”
小花伸出手，轻轻握住爷爷粗糙的大手。
“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呢。”
王召为拍了拍孙女的手，为她掖好被角。
小花听话地闭上眼睛，脑海里却浮现出这样一幅画面：一个春日的早晨，一顶红轿子摇摇晃晃地进了王家大院，轿子里坐着年轻的奶奶，紧张又期待地等待着她的新郎。
那顶红轿子，载着两个陌生人的命运，摇摇晃晃地走过了六十年光阴，走过战乱、饥荒、革命和改革，走过生儿育女的忙碌岁月，最终停在了时间的这一头。
而在轿子落地的那一刻，谁又能想到，这段始于陌生的婚姻，会持续一个甲子，孕育出一个如此庞大的家族，还有一个在多年后的今夜，缠着爷爷讲故事的曾孙女呢？
小花的呼吸渐渐平稳，进入了梦乡。
梦中，她看见年轻的爷爷奶奶，穿着旧时的衣裳，并肩站在金黄的麦田里，相视而笑。
王召为听着孙女均匀的呼吸声，轻轻起身，走到窗前。
夜风吹过院子里的老槐树，树叶沙沙作响，像是遥远岁月里，那顶红轿子摇摇晃晃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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