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像是窜进了铜钱眼的瘦狗，在旱街的破瓦缝里呼啸。
夜色凉得可以把一锅稀粥都吹成薄雾。
李小瘪夹着肩膀站在钱掌柜铺子门前，手里捏着半只破旧竹笛，眉头揪成了咸菜一块。
他刚耍完一套“铁桶滚地龙”，原本谋划着能换几枚碎银，结果街头那几个吃白食的兵痞一来，满街摊主都像见了瘟神，连夜端了货，李小瘪这点营生也变成了幻影。
“瞧你这幅小瘪样，头发上都结了霜！
还站着作甚，不怕被兵的马蹄削了脑袋？”
赵麻籽穿着发白的褪色袄子，挎着破提篮，煮粥的手却稳得像炼铁工夫。
她一边挑水，一边瞪眼瞅李小瘪，语气里混着关切，像隔夜咸菜里的甜味，掩不住又挡不住。
“兵灾天，谁家不是腌菜配稀饭，赵姐你这粥还没冷，心可先热了。”
李小瘪咧嘴，笑得像只给蒜捏了屁股的麻雀。
他倒不怕乱兵，但心里却犯嘀咕：赵麻籽这粥摊是街坊的命根子，万一给兵痞撞上，可糟了。
月光缠在歪脖子柳树上，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兵马杂吼，夹着马蹄声和刀鞘碰撞。
旱街的空气顿时紧绷，仿佛连石板路都在屏息。
街坊们低呼着收拾摊位，有的抱娃急奔，有的抓米包袱，本是半夜，却紧凑得像集市。
“小瘪，快！
帮我把锅搬进后巷！”
赵麻籽抽空喊道，声音里透着异样的坚决。
李小瘪把竹笛往怀里一塞，三窜两跳到了粥摊前——锅底还有点巴糊，这口锅捧起来颤巍巍，李小瘪咳了声：“赵姐，我这胳膊，够不够扛条汉子？”
“只要不吓跑我家麻小子，比汉子还管用！”
赵麻籽咬牙，顺手踹开那条挡道的破椅凳。
她儿子麻小子才五岁，顶着锅盖大的脑袋，此时急得眼睛要滴水，窝在母亲身后嗡嗡叫：“娘，我怕坏人掀咱锅！”
“掀锅算啥，昨儿才有人偷我粥！”
赵麻籽嘴上不饶人，却一把护住儿子，手背上的青筋跳得跟燎原一样。
兵马轰隆己经近了，有杂兵踩翻了钱掌柜门前的批发箱，铜钱撒了一地，钱掌柜箭步冲出，咬牙心疼地喊：“我的命根子啊，这年头，钱都吓得西处乱跑！”
李小瘪边搬锅边回头，瞧见王三皮也钻出巷子，袄子扣子全散开，脖子上挂着半根被掰断的小锥。
王三皮两条粗腿蹬得飞快，却光着脚丫，一只脚还踩在钱掌柜掉的铜钱上，痛得打摆子。
“三皮，别光捡钱，小心兵痞！”
李小瘪嘶声喊道。
王三皮嘿嘿一笑，把三枚铜钱往怀里一塞，冲李小瘪眨眼：“瘪子，你这粥锅搬得比花娘还温柔，能不能丢脑袋就看今夜了。”
一阵兵马穿街而过，泼皮兵头骑着黑马，横跨街口。
他手里挥着马鞭，眼珠子比城北粪坑还浑。
他一吼，旱街角落顿时西散惊叫。
“都给我让开，谁敢挡道，扒皮！”
兵头声音闷雷一样炸开。
赵麻籽紧张得手指发白，但她背着儿子，却不肯离锅半步。
李小瘪灵机一动，挤到粥摊旁低声说：“姐，要不把锅扣地上，我耍个‘街头遁形’，骗他们是荒摊？”
王三皮立刻点头：“瘪子，有你这臭脑花，街坊这摊子真能活！”
两人合计着，李小瘪飞快地把空粥锅倒扣地上，拎起碎布包起锅沿。
王三皮则装作喝醉，晃晃悠悠地靠在摊位上，大声嚷嚷：“死老钱掌柜，昨晚上你欠我两钱！
今儿不还，我就喝你粥，喝到你店关门！”
钱掌柜心疼地瞪眼，却强装镇定，回嘴：“王三皮你个蠢货，大夜里连粥都喝不明白，难怪你一辈子娶不到婆娘！”
街坊们见状有了胆气，纷纷学着三皮嚷嚷骂街，把整个粥摊气氛炒得乌烟瘴气。
兵头见这群市井厮混，一时摸不清真伪，皱眉挥鞭，喝令士兵继续搜寻粮食。
他们翻过粥锅，只见锅底焦黑，兵痞一脸厌恶，棍子一捣：“穷鬼，哪有粮食！”
李小瘪咬牙，趁乱溜到后巷，把麻小子藏在墙角，他的手在夜色里颤了一下，却一秒恢复笑脸：“孩子，有娘，有锅，有邻里，不怕坏蛋。”
王三皮悄声塞给麻小子两块干饼：“别怕，锅里没吃的，我这有皮，你多嚼嚼。”
夜色，兵灾，旱街一片混乱。
街坊们相互挤靠着，却又用骂街的方式稳住心神。
有胆小的妇人躲在陈大娘门口，陈大娘穿着厚重棉袄，提着铁汤勺，站在街头，一面高声嚷着兵痞，一面招呼邻里：“别慌！
咱这是穷街，只剩糠皮，兵爷要是能嚼得动算你嘴硬！”
兵头听得满脸不屑，见实在捣不出油水，带队扬鞭而去。
旱街乱象逐渐收敛，空气里残存着骚动和些许胆怯。
李小瘪趁着街上气息散淡，偷偷溜回粥摊，把锅擦干净递给赵麻籽，低声道：“今夜，咱算是虚惊一场。
赵姐，你粥摊要不明天早些起，街坊们少不得还是都指望你这一口热乎。”
赵麻籽眼里泛着倔强，嘴上却叹了口气：“这些年啦，兵荒马乱，一锅粥就是一条命。
这旱街也不全是糠皮——还是有家人，有邻人。”
王三皮趁势拍了拍李小瘪肩膀，半真半假，“瘪子，你要是真敢满街撒谎，明天我就去后巷给你表演‘王家醉拳’。”
李小瘪佯装怕死，嘴巴一噘：“三皮哥，你喝醉才像活着，至于我，饿着也能活，只要别被你打。”
钱掌柜忍不住偷笑，摸了摸自己只剩几枚的铜钱，声音又软又脆：“你们仨要是联手，旱街这块地方，兵爷来了都只能捡骨头。”
街头终于安静。
夜风吹得瓦片轻响，李小瘪、赵麻籽、王三皮并肩站在摊前，望着残月下的旱街。
他们被乱世裹挟，却在彼此间找到了一丝微弱光亮。
天色快亮了，街角的陈大娘喊人帮忙收拾残局。
李小瘪嘴上耍着滑头，却默默伸手，把身前的破席一角垫得更厚些，给麻小子睡个安稳觉。
王三皮蹲在路边，用指头捡起新撒的铜钱，对钱掌柜嚷道：“掌柜的，这钱归你，可记得明儿给咱留碗粥！”
他们并未言说什么大志，却在彼此的行动里，悄然生起同盟：这条街，无论多少个兵灾夜，只要还有一锅粥、几句玩笑、几枚铜钱，他们就能继续走下去。
晨曦微透，旱街的硝烟渐散，空气中混着饥饿和新生的希望。
李小瘪望向街口，心底生出某种荒唐的豪气——也许，总有一天，他会成为这里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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