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一章：最后的修复今天，我修复了最后一处裂纹。在它身上，在我身上。
那是一条极其细微的暗纹，潜藏在青瓷瓶腹部的缠枝莲纹饰里，像时光留下的一道隐秘疤痕。
我用最小号的毛笔，蘸取特制的青灰色釉料，一点点填补、勾勒。工作台前的强光灯下，
瓷瓶温润如玉，仿佛沉睡了数个世纪。我的呼吸放得很轻，生怕惊扰了这场跨越百年的清梦。
修复完成。我将它小心翼翼地放回恒回恒温展示柜里，锁上玻璃门。它静静地立在那里，
完美无瑕，唯有我知道，在那华美的釉色之下，隐藏着怎样无法彻底弥合的伤痕。就像我。
我直起身，环顾这间我工作了十年的文物修复室。
病人”：断裂的青铜剑、褪色的唐卡、虫蛀的古籍……它们都被置于最精确的温湿度环境中，
接受着最精心的照料，试图抵抗无可避免的衰亡。“被如此精心保存的，究竟是历史，
还是一种名为‘永恒’的谎言？”这个念头毫无预兆地冒了出来，清晰得吓人。
同事们早已下班，空旷的大厅里只剩下安全指示灯幽幽的绿光。我脱下白色的工作服，
最后一次抚平上面的褶皱，将它整齐地挂好。然后，我拿起放在角落的一个朴素的帆布包，
里面没有工作证，没有钥匙，只有一个扁平的金属盒子。回到家——那个被称为“家”的，
整洁、空旷、没有任何多余之物的公寓。我从床底拖出那个金属盒，里面没有珠宝，
没有存折，只有厚厚一叠照片。从稚嫩的童年，到意气风发的青年，再到后来笑容逐渐消失，
眼神变得空洞的岁月。每一张照片，都像一个锚点，将我固定在一个叫做“我”的坐标上。
我走进浴室，拧开浴缸的水龙头，然后将金属盒放在空荡的浴缸中央。
我用打火机点燃了第一张照片的一角。火焰先是迟疑了一下，随即贪婪地蔓延开来，
吞噬了那些定格的瞬间。火光跳跃着，映在我的脸上，有些发烫。
我看着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在火焰中卷曲、变黑、化为灰烬。我以为会感到痛苦，会不舍，
甚至会流泪。但没有。一丝一毫都没有。相反，一种前所未有的轻盈感，从脚底升起，
顺着脊柱蔓延至全身。仿佛那些照片不是记录，而是枷锁。每烧掉一张，
就有一道无形的绳索随之崩断。火焰舔舐的不是纸和化学涂层，而是我沉重的过往。
名字、身份、社会关系、爱恨情仇……所有这些构成“我”的东西，都在这次洁净的焚烧中，
慢慢消散。当最后一点火星暗灭，浴缸里只剩下一小撮灰白色的余烬时，我打开水龙头，
水流温柔地将它们冲走，不留痕迹。我拿出个人终端，进入公民身份管理系统。
注销身份的流程比想象中简单，几个生物认证，一道一道最终确认指令。“指令生效。
身份ID：07562401，已注销。”屏幕上弹出冰冷的提示框。好了。现在，
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证明“我”存在过的官方印记，也消失了。我没有恐惧，没有彷徨，
只觉得那股轻盈感更加充盈，几乎要托着我飘起来。
我背起那个早已准备好的、只装有少量现金和几件换洗衣物的帆布包，轻轻带上公寓的门，
没有回头。夜色正好。2 第二章：桥洞刚离开城市不久，
漫无目的地沿着一条废弃的辅路行走。暴雨毫无征兆地倾泻而下，我狼狈地躲进桥洞，
发现角落里蜷缩着一个身影。那是个看上去只有十几岁的少年，浑身湿透，抱着膝盖，
眼神空洞地望着外面如注的雨帘。他面前放着一个破旧的搪瓷碗，里面空空如也。
我的出现让他瑟缩了一下，警惕地看了我一眼。我们就这样在昏暗的桥洞里对峙着，
只有哗啦啦的雨声填满彼此之间的寂静。我摸了摸口袋，里面是那叠不多的现金，
是我与过去世界唯一的、最后的物质联结。它们曾可以换取食物、住所、尊严，但现在，
它们对我来说毫无意义。我走过去，在他惊愕的目光中，将所有的钱都掏出来，
放进那只空碗里。纸币很快被桥洞缝隙滴下的雨水打湿。“你……”他张了张嘴，
没说出别的话。“拿着吧。我用不上了。”我的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有些意外不是因为怜悯，
也不是出于施舍的快感。我只是想做一个实验。我想知道，
当切断这最后一根与旧秩序的纽带，当我真正变得一无所有时，会发生什么？是会坠落深渊，
还是会……触碰到一些别的东西？少年猛地抓起碗里的钱，塞进怀里，
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冲进了雨幕，瞬间消失不见。现在，我真的什么都没有了。除了这副躯壳，
和里面那个刚刚获得“自由”的灵魂。饥饿和寒冷很快就像两头训练有素的野兽，
开始精准地啃噬我的身体。胃部先是发出空洞的鸣叫，随后转为一阵阵灼烧般的绞痛。
寒气从潮湿的水泥地透过薄薄的鞋底钻进骨头缝里，让我不由自主地浑身颤抖，
牙齿咯咯作响。我蜷缩在桥洞最干燥的角落，抱紧双臂，试图保存一点可怜的热量。
这种感觉如此原始，如此纯粹，剥离了一切文明社会的矫饰。没有焦虑，没有烦恼，
没有对未来的规划或对过去的追悔，只剩下最本能的生理需求——食物和温暖。然而，
就在这极致的肉体折磨中，某种奇异的事情发生了。当一阵裹挟着雨丝的冷风猛地灌进桥洞，
吹打在我脸上时，我竟然……笑了。那是一种无法控制的、近乎痉挛的笑容。
因为我清晰地感觉到，那阵风，第一次直接吹在了我的灵魂上。没有名字的过滤，
没有身份的缓冲，没有社会角色这件厚厚的“棉衣”的阻隔。
它就那样赤裸裸地、粗暴地穿透了我，带来了刺骨的冰冷，
也带来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战栗的真实感。原来，这就是世界的触感。粗糙，冰冷，
但无比真实。3 第三章：铁轨离开桥洞后，我沿着铁路线行走。据说，沿着铁轨，
可以到达很多地方，或者，无处可去。这正合我意。阳光晒干了衣服，但饥饿感如影随形。
不知什么时候，它出现了。一条瘦骨嶙峋的土黄色野狗，毛色脏污，眼神混浊，
保持着十几米的距离，不远不近地缀在我身后。我停下，它也停下，低头嗅着地面，
或用爪子挠挠耳朵，假装并不在意我。我继续走，它便也迈动四肢，默默地跟着。
我们没有交流，只有脚步踏在碎石上的沙沙声，和它偶尔发出的粗重喘息声。
我们互相警惕着。我担心它会扑上来，它或许也在评估我这个陌生两足生物的危险性。
但我们似乎又彼此需要。在这空寂的荒野和漫长的铁轨上，有一个活物在身边，
哪怕只是互相提防着前行，也能驱散一部分令人窒息的孤独。“在它眼里，我是什么呢？
”我边走边想。一个高大的、行动迟缓的、没有固定气味的生物。没有领地，没有同伴，
漫无目的。大概，和它一样，是一条流浪的狗吧。这个想法让我感到一种荒谬的安慰。
中午时分，我在一个废弃的站台角落，找到半块用油纸包着的、不知谁遗落的干面包，
硬得像石头。我掰下一小块，费力地嚼着。眼角的余光看到那条狗立刻停了下来，
蹲坐在不远处，舌头耷拉着，眼睛死死盯着我手里的面包，或者说，盯着我咀嚼的动作。
我犹豫了一下，掰下稍大的一块，朝着它的方向扔了过去。面包落在离它几步远的地方。
它没有立刻冲过来。它谨慎地观察着我，又看看面包，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声。反复几次，
确认我没有恶意或陷阱后，它才猛地窜过来，一口叼起面包，迅速退回到安全的距离，
然后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发出满足的吧嗒声。吃完后，它依旧看着我，
眼神里的警惕似乎少了一分，但依然没有靠近。我也没有呼唤它。
我们之间这种微妙的距离感让我感到安心。不需要虚伪的亲昵，不需要建立情感联系，
仅仅是共享了生存的资源，然后在各自的轨道上继续运行。夕阳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投射在冰冷的铁轨和枕木上。它的影子有时会和我的影子重叠，交错的瞬间，
便成了我们之间全部的交集。我们都是被世界遗落的零件，在无尽的时空里偶然相遇，
短暂并行，仅此而已。这很好。4 第四章：“国王”我沿着铁轨走了不知多少天，
靠野果和偶尔在农田边缘找到的零星作物果腹。身上的衣服早已破烂不堪，皮肤被晒得黝黑。
当我看到一个废弃的高速公路服务站时，喉咙干得快要冒烟。服务站空旷破败，窗户碎裂，
杂草从裂缝中钻出。而在停车场中央，
竟真有一辆车——一辆锈迹斑斑、轮胎干瘪、几乎看不出原貌的老式轿车。车顶坐着一个人，
穿着不合身的、缀满各种闪亮瓶盖和碎布的“长袍”，头戴一顶用纸板做成的王冠。“站住！
”他威严地喝道，挥舞着一根缠着布条的棍子：“报上你的姓名和来意，觐见罗兰德国王！
”我停下脚步，仰头看他。他约莫六十岁，头发花白纠结，但眼睛异常明亮，
有种不容置疑的确信。“我只是个路过的人，想要点水喝。”他审视着我，目光锐利。
“我的王国不接待无名之辈。不过……看你风尘仆尘仆仆，像个诚实的旅人。水，我有。
”他笨拙地从车顶爬下来，走到一个雨水积聚的半截汽油桶旁，用一只破搪瓷杯舀了半杯水，
郑重地递给我。“这是王室甘泉，赐予你了。”水有些浑浊，带着铁锈味。
但我一口气喝光了，久旱的喉咙得到滋润。“谢谢您，陛下。”他满意地点点头，
拍了拍那辆废铁的车盖。“这是我的皇家座驾，劳斯莱斯。它在等待足够的魔力就能启动，
载我回到我的领土——那远在星辰之外的故乡。”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他的王国，
有会唱歌的河流，面包做的山，和永远不下雨的晴空。故事支离破碎，逻辑颠三倒四，
却充满了惊人的细节和色彩。我坐下来，靠在温暖的水泥台阶上，静静地听着。
他没有问我的来历，似乎认定所有流落至此的人都是他失散的臣民或迷途的旅者。
他突然凑近我，压低声音，眼神狡黠，“他们都说我疯了。因为他们看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