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重逢的疤痕医院的消毒水气味钻进鼻腔，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味。
顾衍站在急诊清创室的帘子外，骨节分明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白大褂口袋里的听诊器胶管。
十九年，足够一个城市天翻地覆，足够一个男孩长成男人，
也足够将一段鲜活的记忆蒙上岁月的尘埃。可当护士匆忙推着移动床过来，
床上那个脸色苍白、右小腿以不自然角度弯曲的女孩映入眼帘时，
那尘埃仿佛被一阵狂风吹散。不是她标志性的及腰长发——此刻她的头发只齐耳根，
显得那张脸愈发小而脆弱。
也不是她总是神采飞扬、带着狡黠笑意的眼眸——此刻它们紧闭着，
长睫在眼下投出青灰色的阴影。是她眉骨上那道浅浅的、月牙形的旧疤。十九年前，
那个扎着两个羊角辫、因为追蝴蝶而摔倒在公园石子路上的小姑娘，磕破的就是这个位置。
当时年仅十二岁的顾衍，用自己的手帕笨拙地按住她的伤口，背着她一路跑去找公园管理员，
汗水浸透了衬衫后背。女孩被推进了处置室。顾衍深吸一口气，戴上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
只露出一双沉静如水的眼睛，走了进去。“林悦，二十五岁，骑行摔伤，
疑似右胫腓骨中下段闭合性骨折。”护士递上初步检查单。林悦。
名字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圈圈涟漪。真的是她。顾衍上前，声音透过口罩，
带着医生特有的冷静平和：“林小姐，我是你的主治医生顾衍。现在需要为你进行检查，
可能会有些疼，请忍耐一下。”林悦疼得额角沁出冷汗，胡乱地点着头，
目光甚至没有在他脸上聚焦。顾衍的手搭上她肿胀变形的小腿，触感冰凉。
他的动作专业而轻柔，指尖却不受控制地回忆起十九年前那个下午，
小姑娘软软的小手抓着他胳膊，带着哭腔说“哥哥，我好疼”的感觉。他定了定神，
摒除杂念，仔细地进行触诊，检查足背动脉搏动和末梢血运。
“神经血管目前看没有明显损伤，”他陈述着，同时示意护士准备夹板临时固定，
“需要立刻拍X光片确认骨折情况。”他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任何异常。只有他自己知道，
胸腔里的那颗心脏，跳得失去了医生该有的规律。X光片结果出来，右胫腓骨螺旋形骨折，
断端移位明显。“需要手术。”顾衍将片子插在观片灯上，
指着骨折处对林悦和闻讯赶来的她父母解释，“采用闭合复位髓内钉内固定术，创伤小，
有利于后期恢复。”林悦的父母脸上写满了担忧，问题一个接一个。顾衍耐心解答，
条理清晰，语气沉稳，轻易地安抚了家属的情绪。自始至终，他没有看林悦的眼睛，
仿佛她只是一个最普通的病人。直到敲定手术方案，家属签字同意，
护士准备推林悦进手术室前，林悦忽然轻声开口，
声音因为疼痛而虚弱：“医生……手术会留很大的疤吗？
”顾衍正准备转身去刷手的动作一顿。他回头，目光终于第一次，认真地落在她脸上。
她看着他，眼神里带着年轻女孩对伤痕本能的恐惧。那一刻，
顾衍几乎要脱口而出——你眉骨上就有一道疤，十九年了，很浅，几乎看不见，
它让你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得特别好看。但他没有。他只是移开视线，
调整了一下口罩鼻夹的位置，用职业性的口吻回答：“我们会采用皮内缝合技术，
疤痕会很轻微，不用担心。”手术很顺利。顾衍主刀，动作精准、利落，像最精密的仪器。
当髓内钉穿过骨髓腔，将断裂的骨骼重新连接固定时，他恍惚觉得，
自己接合的不仅仅是眼前的筋骨，还有某种断裂了十九年的东西。
2 暗流汹涌术后第二天查房，顾衍带着一群住院医和实习生。林悦的气色好了很多，
正靠在床头和父母说话。看到他们进来，她露出一个浅浅的、带着点拘谨的笑容。
顾衍例行公事地询问感觉，检查伤口敷料，查看患肢血运和感觉。他公事公办，言语简洁，
甚至显得有些冷淡。实习生们提问，他解答，声音不高不低，逻辑清晰。
一名年轻的住院医大概是想在主任面前表现，多问了一句：“林小姐，
受伤前有没有相关病史？比如骨质疏松倾向？”林悦愣了一下，
摇摇头：“没有吧……就是小时候比较容易摔跤，左边眉骨这里还摔破过，缝了两针。
”她的手指下意识地碰了碰眉骨上的月牙疤。所有医生的目光都顺势看了过去。
顾衍正在病历板上记录的手，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笔尖在纸面上留下一个轻微的墨点。
他没有抬头，声音依旧平稳无波：“嗯，看见了。和这次伤情无关。”他合上病历，
示意去下一个病房，率先转身离开。白大褂的衣角划过一个利落的弧度。没有人知道，
那看似平静无波的海面下，是怎样汹涌的暗流。之后的日子，
顾衍依旧是那个严谨、甚至有些过于冷淡的顾主任。他每天查房，检查林悦的恢复情况，
言简意赅，从无多余的话。倒是科室里的小护士们私下议论，
说从来没见顾主任对哪个病人这么“上心”，虽然表情还是冷，
但每天必定亲自来看伤口换药，指导康复动作也格外耐心。林悦的腿恢复得很快。
她性格里的活泼似乎也随着疼痛的减轻慢慢回归。偶尔会和护士开开玩笑，
或者在顾衍查房时，试图跟他搭几句话，比如“顾医生，我今天能试着把腿放下来一会儿吗？
”或者“顾医生，你们当医生的是不是都特别不怕疼？
”顾衍的回答永远是简短而专业的：“可以，时间不宜过长。”“不是不怕，是习惯了。
”他总是能完美地避开任何可能引向私人的话题，像个密不透风的堡垒。一个月后，
林悦出院。复查定在三个月后。三个月转瞬即逝。林悦挂着单拐来到顾衍的专家门诊复查。
拍完新的X光片，骨痂生长良好，骨折线模糊。“恢复得不错，”顾衍看着片子，
语气是医生宣布好消息时惯有的温和，“可以逐渐弃拐行走了，避免剧烈运动。
康复训练要继续。”“谢谢顾医生。”林悦笑起来，眼睛弯弯的，
眉骨上的月牙疤也跟着生动起来。顾衍低下头，开始写病历，开下一次复查的申请单。
诊室里很安静，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就在林悦以为这次会面又将像之前无数次一样，
在礼貌和疏离中结束时，顾衍却忽然停下了笔。3 迟到的告白他没有抬头，
目光落在病历本某一页的空白处，声音很轻，
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你小时候……是不是在中山公园摔过一跤？也是右边小腿。
”林悦脸上的笑容瞬间定格，她惊讶地微微张嘴，
看着眼前这个一直冷冰冰的医生：“……您怎么知道？”那件事太久远了，
连她爸妈都记不太清了。顾衍终于抬起头，摘下了脸上的口罩。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
毫无遮挡地露出整张脸。五官深邃，下颌线清晰，带着成熟男人的沉稳魅力，
和记忆里那个少年的轮廓依稀重叠。他看着她，眼神里沉淀了十九年的时光，温柔而复杂。
“因为，”他微微弯起嘴角，一个极浅，却真实无比的弧度，
“当时背着你去找人的那个小男孩，好像是我。”林悦彻底怔住，瞳孔微微放大，
目光在他脸上逡巡，试图从眼前这张成熟英俊的面孔上，找出那个午后阳光下，
满头大汗却眼神坚定的少年影子。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顾衍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看着她，
看着她眼中从茫然，到惊讶，再到一丝恍然和难以置信。诊室的窗户外，阳光正好，
一如十九年前那个平凡的、却因为一次意外和一个女孩，而变得截然不同的下午。
他轻轻补上那句迟到了十九年的自我介绍：“你好，林悦。我是顾衍。
”诊室里安静得能听到窗外梧桐叶被风吹动的沙沙声。阳光透过百叶窗，
在顾衍摘掉口罩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条纹，
将他眼底那复杂得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情绪切割得更加清晰。林悦怔怔地看着他，
目光从他英挺的眉骨，滑过高挺的鼻梁，
最后落在他微微抿起、此刻却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紧张弧度的薄唇上。
记忆深处那个模糊的、属于少年时代的轮廓，如同褪色的照片被重新渲染上色彩，一点点，
与眼前这张成熟冷静的面孔重合。“是…你？”她的声音很轻，带着难以置信的恍惚，
“那个…把手帕给我，背着我跑了很远…还给我买了根草莓味棒棒糖的…小哥哥？
”顾衍眼底的微光轻轻跳动了一下。他没想到她记得这么清楚，连棒棒糖的口味都记得。
“嗯。”他应了一声，嗓音比平时更低沉些，“手帕是蓝色的，格子纹。
”林悦的眼睛瞬间睁得更大了，一种混合着惊喜、怀念和巨大荒谬感的情绪涌上心头。
“真的是你！”她下意识捂住了嘴，视线不受控制地再次落在他左胸的名牌上——顾衍，
骨科主任医师。所以，这三个月，
为她检查、为她手术、每天用最专业也最疏离的语气询问她病情的医生，就是十九年前那个，
在她哭得撕心裂肺时，用并不宽厚的背脊背起她，笨拙安慰她“别怕，
马上就不疼了”的少年？世界太小了。小到让人措手不及。“我……”林悦张了张嘴，
却不知道该说什么。问他为什么之前不说？问他怎么认出自己的？还是该先道谢，
为十九年前，也为三个月前？顾衍似乎看出了她的无措，他重新拿起笔，
一边在复查单上签下名字，一边用恢复了平日冷静，
却似乎又多了点什么温度的语气说：“恢复期很重要，不要因为感觉好了就松懈。
负重训练要循序渐进，具体方案康复师会跟你说。”他将单子递给她，动作自然流畅，
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相认只是一段微不足道的小插曲。林悦接过单子，指尖有些发凉。
“谢谢…顾医生。”称呼出口，带着一丝奇异的别扭。顾衍看着她，
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尤其在她眉骨的疤痕上掠过，然后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出去吧，后面还有病人。”“哦…好。”林悦像是被提醒了，连忙站起身，拄着单拐，
有些慌乱地朝门口走去。手握住门把时，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顾衍已经重新戴上了口罩，
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那双恢复沉静的眼睛，正低头看着下一份病历，仿佛一切如常。
可她心里，却再也无法平静了。接下来的几天，林悦的生活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石子，
涟漪不断。她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顾衍，想起他摘掉口罩瞬间那双深邃的眼睛，
想起他承认身份时那句轻描淡写却又重若千钧的“是我”。她翻箱倒柜，
找出了小时候的相册，对着那些泛黄的照片，努力回忆那个夏天的午后，
回忆那个少年的模样。记忆模糊，但那份被守护过的温暖感觉，却奇异般地清晰起来。
而医院里的顾衍，看似一切如常。手术、查房、门诊，严谨，高效，冷静。只有他自己知道，
有些东西不一样了。他会不自觉地留意手机，
看到陌生号码会心跳漏掉半拍；查房时经过曾经住过的床位，
目光会多停留一秒；甚至在看到有关中山公园改造的新闻时，也会出神片刻。
他开始在值夜班的间隙，打开医院的电子病历系统，权限之内，反复查看林悦的那份病历。
X光片上那愈合良好的骨折线，仿佛也连接着他某些沉寂已久的东西。一周后的傍晚，
林悦在做完最后一次康复训练，准备离开医院时，在康复科大楼的门口，鬼使神差地，
拨通了顾衍办公室的座机号码。电话响了几声被接起，是他熟悉的声音，
带着一丝工作后的疲惫。“喂？”林悦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顾…顾医生，是我，
林悦。”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随即传来椅子轻微挪动的声音。“嗯。复查后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康复师说恢复得比预期快。”林悦握着手机，手心有些汗湿，
“我…我就是想问问，你明天晚上…有空吗？”她鼓足了勇气，“我想…请你吃顿饭。
谢谢你…以前的，还有这次的。”说完，她紧张地屏住了呼吸。电话那头只有细微的电流声，
以及他平稳的呼吸声。时间仿佛被拉长了。就在林悦几乎要放弃的时候，
顾衍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平稳，却似乎带着一丝极难察觉的妥协：“明天我值白班。
晚上七点后有空。”林悦的心瞬间落回实处，甚至欢快地跳了几下。“好！
那…地方我定好了发你短信？”“嗯。”他应了一声，顿了顿，补充道，“不用太破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