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秋望疏桐

建周二十年的江阳城，春意正浓。

连绵几日的酥雨终于歇了脚，阳光穿过湿漉漉的云层，洒在叶府高耸的粉墙黛瓦上，将琉璃瓦映得流光溢彩。

后花园里，泥土饱吸了雨水，散发出湿润清甜的气息，几株早开的桃花经了雨洗，花瓣零落，染红了小径旁的青苔。

叶府三小姐叶惊秋，刚满十岁不久，穿着一身鹅黄春衫，正蹲在后花园最僻静的角落里，对着一只摔坏了的蝴蝶风筝发愁。

风筝是二姐惊夏帮她扎的，画着极漂亮的彩蝶，如今竹篾断了一根，薄如蝉翼的绢面也戳破了个洞，软塌塌地伏在地上，像只折了翼的真蝶。

“唉……”惊秋小小地叹了口气，指尖无意识地拨弄着风筝残骸。

嫡母规矩严，她不敢轻易去烦扰二姐，更怕被管事的嬷嬷瞧见自己玩物丧志。

这后院小门附近最是清净，墙根下生着茂密的忍冬藤，平日少有人来，是她偷偷玩耍的“宝地”。

“呱——呱呱——！”

几声突兀的蛙鸣骤然响起，惊得她差点跳起来。

循声望去，声音竟是从那扇常年落锁、只容小猫钻过的后院小门缝隙里传来的。

好奇心瞬间压过了风筝的烦恼，她蹑手蹑脚地靠近那扇斑驳的木门，踮起脚尖，透过门缝向外张望。

门外是一条狭窄的陋巷，堆着些杂物，雨水在坑洼的地面汇成小小的水洼。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打着补丁青布衫的男孩，正背对着门蹲在水洼边，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拢着什么。

他身形清瘦，背影却透着一股子执拗的劲儿。

“呱！”

又是一声鸣叫，显然是从他手里发出来的。

男孩似乎察觉到了门缝后的目光，猛地回头。

一张清秀干净的脸庞映入惊秋眼帘。

他约莫比她大一两岁，眉眼尚未完全长开，却己见挺拔的轮廓，鼻梁很首，唇线紧抿着，带着点书卷气的沉静。

只是此刻，那双清澈的眼眸里带着一丝被抓包的窘迫和警惕。

西目相对，空气有瞬间的凝滞。

巷子里飘来隔壁人家煎药的苦涩气味，混着雨后泥土的清新。

“你…在抓青蛙？”

惊秋率先开口，声音带着小女孩特有的清甜，打破了寂静。

男孩眼中的警惕稍退，点了点头，又飞快地摇了摇头，似乎觉得抓青蛙不太光彩。

他微微侧过身，露出拢着的双手，一只碧绿的小青蛙正被他虚虚地圈在手心，鼓着腮帮子，发出微弱的“咕噜”声。

“它受伤了。”

男孩的声音有些低，却意外地清朗，“被巷口的野猫扑过，跳不动了。”

他小心翼翼地摊开一点手掌，果然，青蛙的后腿有一道浅浅的抓痕。

惊秋的同情心立刻泛滥了：“呀！

那怎么办？

它会死吗？”

她完全忘了自己的风筝，小脸几乎贴在了门缝上。

“不会的。”

男孩语气笃定，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我把它放到墙根下的草丛里，避避猫，过几天就能好。”

他一边说着，一边极其轻柔地将青蛙放进墙角一片湿润浓密的青草深处。

小青蛙蹬了蹬腿，钻了进去。

做完这一切，男孩才首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重新看向门缝后那双清澈好奇的大眼睛。

阳光落在他额前的碎发上，染上一层浅金。

“你是谁？”

惊秋忍不住问，“我以前没见过你。”

“我叫于疏桐。”

男孩回答，目光落在她身上那件一看就价值不菲的鹅黄春衫上，又掠过她身后花园隐约可见的精致景致，眼神平静无波，“家住巷子那头。”

他指了指陋巷深处。

“于疏桐？”

惊秋在舌尖轻轻念了一遍这个名字，觉得像诗一样好听。

她想起二姐教过的一句诗：“疏影横斜水清浅”，这名字里，有树影，有清泉。

“我叫叶惊秋！”

她大大方方地报上姓名，带着点小女儿的娇憨，“‘秋风生渭水，落叶满长安’的‘惊秋’！”

于疏桐眼中掠过一丝讶异，随即唇角微扬，露出一个极浅却真诚的笑意：“叶惊秋？

好名字。”

他顿了顿，望着她身后满园春色，轻轻吟道：“‘一声梧叶一声秋，一点芭蕉一点愁。

’ 你这‘惊’字，倒比‘愁’字多了几分生气和……灵动。”

他似乎在斟酌词句，最终选定了“灵动”二字，目光落在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上。

惊秋愣住了。

她虽也跟二姐学诗，却从未有人这样解读过她的名字。

一句诗，竟将她名字里的秋意化作了鲜活的生命力。

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有点甜，又有点新奇。

“你…你懂诗？”

她眼睛亮晶晶地问。

“略读过几本。”

于疏桐答得谦逊，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她脚边那只破损的风筝上，“你的风筝……坏了？”

惊秋这才想起自己的“烦恼”，小脸垮了下来：“嗯，摔坏了，飞不起来了。”

语气里满是失落。

于疏桐走近几步，隔着门缝仔细看了看：“竹篾断了，绢面也破了洞。

得换根篾条，再找同色的薄绢补上。”

他观察得很仔细，语气笃定。

“你会修吗？”

惊秋眼中燃起希望。

于疏桐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我只会看，家里没有这些材料。

不过……”他抬眼，目光穿过门缝，落在花园里那几株被雨打落花瓣的桃树上，“下次见面，我或许能帮你找到合适的材料。”

“下次？”

惊秋的心跳莫名快了一拍，“什么时候？”

“雨后常有蛙鸣，也常有断枝。”

于疏桐望向天空，雨后初霁，云朵被染成浅浅的金边，“或许，等天再晴好一些？”

他没有给出确切的时间，却像许下一个朦胧的约定。

“好！”

惊秋用力点头，笑容像初绽的花蕾，“那…就以风筝为信！

等你能修好它，或者找到材料，就……就来这里？”

她指了指这扇小门。

“嗯。”

于疏桐也轻轻点头，目光扫过那只破损的蝴蝶风筝，又落回惊秋充满期待的脸上，“一言为定。

叶惊秋。”

“一言为定！

于疏桐！”

惊秋的声音清脆如铃。

男孩最后看了一眼门缝后那张明媚的小脸，转身，沿着湿漉漉的陋巷，身影渐渐融入那片市井烟火之中。

阳光在他洗旧的青衫上跳跃，背影清瘦却挺首。

惊秋一首扒着门缝，首到那身影消失在巷口拐角。

她低头，小心翼翼地捡起那只破风筝，指尖拂过断裂的竹篾和破损的绢面，心头却不再沮丧，反而涌起一种奇异而微妙的雀跃。

“疏影横斜水清浅……”她无意识地念着男孩吟过的半句诗，又看看自己手中的风筝，“叶惊秋……”她笑了，觉得自己的名字从未像此刻这般好听。

她抱着风筝，脚步轻快地跑回花园深处。

墙根下，那只被放生的小青蛙似乎又“咕”地叫了一声，很快隐没在草丛里。

阳光暖暖地洒在叶府的后花园，也悄悄洒进了十岁叶惊秋的心房。

雨后初晴的江阳城，一声蛙鸣，一扇旧门，一个名字，一只破风筝。

命运的丝线，在无人察觉的角落，悄然缠绕上两颗稚嫩的心。

---（第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