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 重逢之痛我被这毫无防备的一推，堪堪跌在一双锃亮的黑皮鞋旁边。
我一只手掌摁在那鞋面上，留下一片模糊的湿气。那双鞋看起来价值不菲，我来不及起身，
就地连连点头对不起、对不起，先生……对方似乎还没弄清楚状况，没有任何反应。
短暂的沉默略显诡异，直到王宇森惊奇地叫出声：陈栋，你怎么会在这里？
听到这三个字，我脑袋一嗡，不情愿地抬头，一只大手垂到我眼前，用力将我从地上拉起来，
几乎在接触的一瞬间，我就感觉出了这只手的主人。怎么会是陈栋？他还活着呢？
这世界上所有人看到我的狼狈都无所谓，但为什么偏偏是陈栋！充满磁性的声音透着稳重，
依旧那么熟悉，我也是刚调到这里。王宇森恍然道，哦，我想起来了，
我在一本医学杂志上看到过你发表的文章，很不错！陈栋顿了顿，依旧面无表情，
原来你还在看这方面的东西呢……又是短暂的沉默，似乎都在努力寻找话题。
王宇森显然被陈栋刀刃似的言辞刺得不轻，勉强扯了扯嘴角，自嘲道：我又不是你，
我不喜欢医生这个职业，每天刀光血影，早点放弃也算是造福社会。
但我赢得唐诗每天陪在我身边，强过任何事业！我狠狠闭上眼，咬牙切齿，这死出！
你是没话说了吗？忽然不敢听陈栋的回答，又希望他回答。但一声嗤笑隐约传到我的耳朵，
带着一丝愠怒。然后呢？唐诗陪在你身边，就是这么被你随便推搡的吗？
王宇森变了脸色，上前一步拽住我的胳膊，面无表情地看向陈栋，
这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不劳你费心。我小心翼翼侧脸望过去,屏住呼吸，
似乎停了半拍。不仅是紧张他的答案，而是他那熟悉的轮廓再次映入我的眼帘。
这张温润如玉的脸庞多少次闯进我的梦里，时隔五年，他又那么鲜活地站在我的面前。
我是该欣慰呢？还是释然呢？我几乎能听到他带着怒气的呼吸声，温热的，
与他生硬的话语判若两人。你在说什么？不要再说了。我惊异地望着王宇森，
压低了声音祈求。王宇森从鼻孔哼出一个冷笑，我提到嗓子眼的心瞬间跌落，
抬手挽住王宇森的胳膊，带着祈求低声道：别说了，我们走吧。
他面无表情地伸手揽住我，手掌落在刚才摔伤的手肘上。我瑟缩了一下，嘴里不由嘶
了一口气。他却毫无察觉，也不管我是否跟得上，只是大步往前走，将我带得跌跌撞撞。
王宇森近来变得喜怒无常，让人捉摸不定，不管手里握着什么东西，说摔就摔。
过后又死皮赖脸找我道歉，却从来都说不出个缘由。我想他是病了，得治。
我便以我们一起做体检为借口拖了他来。他当然是拒绝的，
却经不住我再三请求才陪我一起到医院，却又不肯配合做各种检查，拉扯中我被推倒在地。
我们就这样沉默着走着，王宇森突然停下，像浑身精气突然被抽走，侧头靠在我肩膀上。
诗，我并不是故意推你的，你知道的。我好好的，只是最近太累了……
一句话令我胸口的郁结烟消云散，心底又腾起莫名的酸楚。下意识看向他的右手，
食指少了一个指节的手掌像一个缺口，无比突兀，也像我对王宇森的感情，无法圆满。
那是我一生无法偿还的债，更是他爱我的证物。我轻叹一口气，右手轻轻放在他的背上，
我是担心你呀，做个常规体检而已，你没事就好。我就是工作压力比较大，应酬多，
喝酒也多，都是小事儿。你没事儿就好。此刻的王宇森又温柔又深情，
伸出左手揽我靠在他的怀里，安慰起我来。倒是陈栋这家伙，眼见着显老了，
不过还是那副装逼样，谁会看上他，你看他孤独终老吧！王宇森轻嗤一声，
像个斗气的孩子，他在试探我吗？我不禁笑起来，心里却唏嘘不已。他们相识于中学时代，
相约考进同一所大学，是同窗，更是彼此的挚友，如今却因我形同陌路。兜兜转转又重逢，
只剩冷漠与疏远。我轻叹一声，你们明明就是最要好的朋友，曾经那么要好，
心里其实都装着对方，你又何苦拿话气他呢？王宇森明显身子一颤，一脸惨白地看向我，
揽着我的手反手一把将我推开。那你说到底是谁心里装着谁？他的眼里掺满痛楚。
你刚才又见到他了，五年了，你放下了吗？这么多年了，我一厢情愿地付出，
我以为总有一天你会感动，你会像我爱你一样爱我。我像个傻子一样爱着你。
你是看在我少了半截手指的份上才接受我的，他肯定也是这么认为的……唐诗，
你也看不起我是吗？你眼神里只有怜悯，从一开始就是，你心里没有我，我说的对不对？
王宇森声音越来越急促，变得沙哑，太阳穴青筋暴起，像一头即将失控的野兽。
王宇森式的一番自白，更像对我的控诉，如当头一击，我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愣在原地，
呆若木鸡。我无话可说，又像是默认。等我回过神来，眼前已没有王宇森的影子。又翻脸了，
扔下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一愣神的工夫，短信响起，诗，对不起，我又失态了，
请你原谅。我见怪不怪了，我已经疲惫不堪，早已无心纠结，
毕竟我也做不到让他完全相信我。我能理解他的敏感，接受他脆弱的一面，
他付出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他的伤我的债……可我没法爱他，我一直在努力……我尽力了，
也累了。2 二 旧情难断一阵脚步声靠近，是医院的护士，
她递给我一个装有药品的塑料袋。细心叮嘱我使用方法，我谢过护士，掏出手机扫码付钱，
她却疑惑的摇头，表示刚刚陈医生已支付过了。我立即明白了，转身往楼下走去，
去追王宇森。刚到楼梯口，一道白色身影闪过三楼转角处，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陈栋的出现像是一颗石子落入了平静的湖面，迅速漾开一圈又一圈涟漪，无法平复。
王宇森和我都刻意避免提起那天发生的事，都希望能在日复一日的琐碎里淡化它。
但我还是察觉出他的细微变化。工作上他开始变得更加卖力，更是早出晚归，
大概是想证明自己不比某人差。当年他因为断指放弃医学专业，换了专业，
毕业后进了一家医疗器械公司做销售，因着医学系同学的人脉优势和自己的不服输的干劲儿，
两年就升任了区域总负责人。领导有意栽培他，派他去国外总部任职，
回国后便有希望能升副总。这种晋升之路换谁都求之不得，但他拒绝了。
他说不放心我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当时我也在场，着实狠狠被他暖到。
在众人暧昧又羡慕的眼神中，心中五味杂陈。冷静下来之后，
还是郑重劝他道：这样难得的机会你不再考虑考虑吗？他望着我温和地笑了，
抓起我的双手：是我自己忍受不了没有你的日子，与你无关，所以你不用有心理负担。
一句话让我不知所措，惊讶于他的敏锐，也羞耻于自己的卑鄙。
我确实背负不起如此沉重的爱，无法像他爱我一样同等地爱他，
更怕有一天他后悔了这般单向的付出，会更加怨恨我，我也无法原谅自己。
可王宇森实在太了解我，将一切隐晦话题一语道破，让我的顾虑和担忧无处遁形。
罗筝听完我的絮叨，脸上的笑意逐渐凝固，脸色一言难尽。
真正相爱的人怎么会去计较付出与回报呢？爱又不是像买卖一样用钱和斤两去换算。
如果你不爱王宇森，那么就算你再对他百依百顺、无微不至，也不过是让你自己安心罢了！
唐诗，你骗得了自己吗？又怎么能骗得了他呢！罗筝说得没错，
我要怎么做才能两全呢？我又失眠了，最近失眠症越来越严重，翻来覆去睡不着，
空洞的双眼在黑暗里梭巡，想搜索出一个我们都满意的答案。大脑一片空白，为自己无奈，
又为王宇森不值。闹钟一响，他轻手轻脚地推门进来，将一杯水放在床头柜上，我惊觉，
其实他什么都明白。所以他从未逾矩或强求，始终恪守着一条界限。他只是牵着我的手，
吻过我的脸颊，再无其他。这让我更加愧疚又不知所措，有段时间甚至无法从容面对王宇森。
他对我的情绪变化十分敏感，却什么都没问，只是用更多的温柔来安慰我。
因此我也不断说服自己，再多一些耐心去理解他、包容他，直到接受他。
想起罗筝说的话：如果你总是无法回应他的付出，有一天，他也会累的。念及此，
我得为王宇森做点什么。我将闹钟调到凌晨 5 点。我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煲汤了，
也不管他喜不喜欢了。闹钟响起，一骨碌爬起来，轻轻打开房门，
迎面碰上刚从门外进来的王宇森。头发乱蓬蓬的，白衬衣皱巴巴得像穿了好几天没洗过，
扣子也没扣拢，外套提在手上。显然是刚从外面回来。见到我，他眼神里透着惊讶，
有一丝慌乱闪过。捏紧了外套，你……怎么起这么早？我见他恢复镇定，
缓缓道：我想给你煲个新鲜的鸡汤，所以得早点去菜市场挑选一只活鸡。
一丝惊喜的神气闪过王宇森疲惫的双眼，遂又消失。不由得向我走过来，又突然顿住脚步。
你起早了头疼，多睡会儿吧，再说我也不爱喝汤。还早，你快去躺着吧。
他转身关上了大门，从门缝挤进来一丝凉风，夹带着似有若无的香气向我飘过来。
我虽不懂香水，凭感觉，这是女性的香味。我惊异地看着他。你昨晚一夜没回来吗？
是有什么要紧事吗？王宇森垂下眼，重重往沙发上一瘫，老张辞职了，
办公室办了个聚会，结束得比较晚，我怕回来吵到你，就在他公寓沙发上凑合了一宿。
我点点头，微信上聊天记录显示昨天晚上 9 点 15 分，他只告诉我早点休息，
自己有事回来得晚。月初他是说起同事辞职的事，这么快就办了欢送会了，
以前他公司的大小聚会都要带着我，会提前提醒我。当我意识到王宇森有意瞒着我时，
我有瞬间的怔忡，是失望？亦或是愤怒？更多的是震惊、释然。罗筝的话一语成谶了吗？
我回过神来听到卫生间有洗衣机转动的声音，王宇森已光着上身走出来，径直进了房间。
我条件反射般挪步进了卫生间，怔怔地看着白衬衣在洗衣机里翻滚。
终究没有将它捞起来检查一番，就让它洗得干干净净，岂不更好！其实我们都在避免难堪，
所以我想他只不过是遇到不方便言语的事罢了。想到他昨晚喝酒了，喝点清淡的粥比较合适，
转身进了厨房。我将一碗热腾腾的粥递给他，吃点粥凑合凑合吧，鸡汤今天是喝不成了。
王宇森嘴角扯起一闪即逝的微笑，伸手接住，头也不抬，我们约陈栋吃个饭吧。
我猛地缩回手，触到他冰冷的手指，他突如其来的话题，心里不由怔了一下。
我毛躁得差点将粥碗掉落在地，王宇森急忙双手握住粥碗，滚烫的粥撒到他的手上，
他却若无其事，慢慢搁到旁边的茶几上。他缓慢抬起头来，布满血丝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我，
像要把我看穿。轻轻问道：他的名字还是让你如此心慌意乱吗？……什么，
不是……当然不是啊！粥太烫了。我茫然无措地别过头，想要解释，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只是简单地想要否认，却找不到合适的言辞。王宇森将我的欲言又止尽收眼底，在他看来，
一切不言而喻。他嘴角扯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低头在我的额头上轻轻一吻，
转身走出了大门。此刻的房子似乎无穷大，留我一人在空旷的天地间神游。
茶几上的那碗粥早已冷却。3 三 生死线我回过神来，换好衣服，
想起今天是拿体检表的日子。在六楼找到医生，简单看了看，开了些安神药，
嘱咐我多休息、不要胡思乱想，伤神。我点头站起身往外走。刚走到门口，
只听到楼下大厅里一阵喧闹，不时有人尖叫着。循着人群向上张望的眼睛看过去，
只见对面的窗口处坐着一个中年男人，两条腿悬在窗外，脑袋往前探，双手左右挥动。
这是要跳楼自杀吗？我惊恐人群里传来一个熟悉的嗓音，对着楼上高喊道：老刘，
你这是何必呢？你的病又不是不治之症，医生们已经会诊了，已经制定出一套治疗方案，
这种病的治愈率百分之八十，你只要放宽心，等待医生的治疗，一切都会慢慢变好！
我眯起眼睛四下张望，是陈栋，站在人群的最里层，就是刚刚大声喊话的人，
神色焦急地望着楼上的中年男人，一边对着手机说着话，似乎在描述这里的情况。
那个中年男人似乎并没有被陈栋的话说服，眼睛扫视着簇拥的人群，
慢悠悠开口道：陈医生，俺谢谢你这几天对俺的关照，谢谢医生们为我会诊。
俺的身体状况只有自己清楚，就算大几十万块钱花了，还有百分之二十的复发的可能性，
我赌不起，俺……中年男人抬起左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声音里带着哭腔。
大厅里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人，更多的白大褂挤进人群里，陈栋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开始拿起扩音器喊话。老刘，你不要着急，你听我说。想想你的孩子，你的父母，
你的妻子，他们是不是正等着你康复出院，等你回家团圆！如果你人活着，就还有希望。
俺有俩孩子在上学，正是用钱的时候，这几天已经花了上万块，俺娘身体也不好，
家里没啥积蓄，治俺这病不是小数目。俺不能再拖累那口子了，俺没让她过上好日子！
对不住她了！说到这里，中年男人哽咽了，眼睛空洞地看向前方。大厅已布下网罩，
人们抬着网罩，随时准备接住落下来的那个人。陈栋扔了扩音器，
声嘶力竭吼道：难道你不想等身体好起来，让她过上好日子吗？如果你就这么一走了之，
把所有的责任都推给她吗？你以为她会好受吗？看你这高大的汉子，
怎么跟个缩头乌龟一样，遇着事儿知道逃避……听到这里，中年男人愣了愣神，
又抬手抹了一把脸，似乎正想到了家人。楼下换了人举着扩音器又喊起来，
这样僵持着过了四五分钟，中年男人挪动了一下，似乎想要站起来，
楼下人群里唏嘘声此起彼伏。大哥，你看这是你的包吗？中年男人惊恐地转过头来，
还没等他回过神来，我一把薅住他的左膀子，使出全身力气往后拖，
他毫无防备的身体被我往后一扳，顺势朝后仰过来，我被他高大身躯的重力推倒在地，
那一屁股就要落到我腿上。刹那间右边伸出一只手，用力拽住我的胳膊，一把将我拖起来，
慌乱中一头撞进那人怀里。中年男人一屁股跌落在地，后脑勺砸在那个蛇皮口袋上，
几个保安和医生迅速围上来。惊魂未定的我抬起头，瞬间对上陈栋那急切又慌乱的眼神，
四目相对，一股暖流冲击全身。我的胳膊还被他钳在手里，我意识到疼，抖了抖肩膀，
陈栋这才忽地撒手。哎，不好意思，弄疼你了，我……你没事吧？刚才撞到你没有，
我看到你站到了他后面……我……没等他说完，我们各自后退了一步。呃，
没事了……没事了，谢谢你，陈—医生，我走了。好……陈栋欲言又止。对了，
刚才幸好有你从后面拉住了那个患者，不然又是一场悲剧。我替患者及家属谢谢你！嗯，
我也是刚好在这儿，能救下他我也开心！陈栋变了脸色，关切道：你怎么了？
找过医生了吗？小问题，医生给我开了一个星期的药。陈栋霸道地伸出手来，
什么药？给我看看。嗨，就是安神养气，失眠而已。我一笑带过。我走了，再见。
再见……看着陈栋似乎还想说什么，我利落地转过身去，昂首阔步往电梯走，
能感觉到身后的人没挪动一步，一直目送我消失在电梯。
4 四 心结难解最近跟王宇森越来越没话聊了，
本想将我这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事迹分享给王宇森，但他这披星戴月的作息规律，
几乎见不到人。接连几晚酩酊大醉，夜半三更跌跌撞撞回到家，把我叫醒，拉着我的手，
一阵傻笑，接着一阵沉默。我当他是喝醉了，没察觉出他的情绪异样。
我隐约感觉他是介意我与陈栋的过往，加上最近又见面了，我想要跟他解释一下，
他也不提起，我又无从说起，只得作罢。一星期后医院的电话准时打来，让我去复检，
我想着王宇森最近的状况，更不想再碰到陈栋横生枝节。便回了医院，说我没事了，
不用复检。次日醒来，床头柜上除了一杯温热的水，闹钟上还搭了一张便签。不用猜，
王宇森又出门了。
便签上是他的字迹：上午 9 点神经内科 王医生这医院的服务真是到家了，
患者不愿意复诊，还打给预留号码了。王宇森也不问问我的意见，直接给我挂号了。
你真是贴心。一看时间，我麻溜起来梳洗。一半的时间都耗在堵车上了，赶到医院，
已过了我的号。赶紧找护士问：神经内科王医生可以加号吗？
护士瞅着着急忙慌的我问道：王医生刚走，现在是陈医生坐诊，你有预约吗？随便吧，
我之前来过的，只是复查，神经内科的都行。心想总不会是陈栋吧。护士看了看我的病历，
有点惊讶地看着我，微微一笑，然后将我带到走廊尽头一个门口，推开门，
向里面说道：陈医生，这位患者已预约了王医生的号，刚刚错过了。她只是复查，
您帮忙看看。你进去吧。护士退出来将我让到门口。谢谢你啊。我微笑着点头。
不进去不知道，一进去吓一跳。陈医生就是陈栋。我瞪大了眼睛，条件反射般停住了脚，
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唐诗？看得出陈栋也很惊讶。你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吗？
我很恐怖吗？看把你吓的。陈栋略带调侃，直勾勾地盯着我。我……我没事，
怎么是你？本来我就没什么事，是……我被他惊讶得语无伦次。那你既不是看病，
也不像是来看我，你是做什么来了？陈栋似笑非笑地盯着我，我被盯得不大自在。
反正都碰上了，便将我的各种检查报告、上次的处方递给他。就这，你看看吧，小问题，
他非要我来复诊。他对你还不错嘛，挺好啊！他的眼睛不自觉地暗了，落寞极了。
嗯。我点点头，当作什么都没看到。陈栋将那一摞报告单一篇篇翻开来，
极仔细看着那些文字。头也不抬，像是自言自语上次你救下的那个患者已经做了手术，
手术做的很成功，现在观察中，正在恢复。真的？那真是太好了！他的家人没有失去他，
他还有机会为妻子挣到幸福的日子。陈栋抬头瞟了我一眼，又埋下头。
我们都找不到其他的话题，就这样沉默着，只有陈栋翻看纸张的哗啦声。
我想打破这安静的气氛，抬起头来想问问关于我的失眠症，正好对上陈栋看向我的眼神，
脑子一抽，什么也不会了。我可以走了吗？你很着急吗？我还没看完，
怎么知道你的身体状况。你现在的情况不及时调理，会导致神经衰弱，或者更严重。
你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吗？看着陈栋那超乎医生职责外的关切，我不敢看他的眼睛，
只盯着他胸前明晃晃的听诊器出神。我是遇到什么棘手事了？想到为我付出一切的王宇森，
想到他五年来每一帧画面。再到坐在我面前却不敢正视的人。是我哪里做错了吗？如此神伤。
见我没有交代病情的意思，陈栋变了脸色，严肃问道：是王宇森吗？
你们……他……对你不好吗？嗨，陈医生这是哪里的话，我们好着呢，他当然对我好了。
我们四目相对，我极其平静，让陈栋知道我绝非胡说。你还没吃饭吧？这里有巧克力，
你尝尝，我去问一下出报告的同事。陈栋站起来，
顺便从桌子里掏出一把巧克力放在我面前。早上一起来就奔医院，我都忘了还没吃任何食物。
撕开一颗丢进嘴里，丝滑爽口，这小子挺会吃。不对，这味儿好熟悉，哪里吃过的。
陈栋回到座位，发现我已经吃完了那一堆巧克力，微微一笑。还记得这个味道吗？
你很可能已经忘记了。这么特别的味道怎么忘呢？就像发生在昨天一样。那是在大三那年。
五初遇彼时为方便绘画，便和罗筝约了几个同学合租房子，后来有的同学走了，
将房子转租给陈栋，陈栋又邀来王宇森。我平时忙起来饭都忘了吃，便托同学给我订外卖。
有一回临近中午，我的外卖迟迟不来，肚子饿得咕咕叫，便开门去看是不是送错了。门一开，
一个口袋倒在我的脚边。打开一看，全是面包、牛奶、巧克力。这些个同学，越来越不靠谱，
现在都用零食打发我了，看在自己没出钱没出力的份上，勉强笑纳了。也许是饿极了，
一口袋零食只剩了几盒牛奶，巧克力香甜，没忍住，全收拾了。
第二天我站在门口对着罗筝高喊道：昨天的巧克力不错哦，可以再来点儿。
罗筝瞟我一眼，嗔怪道：再不好好吃饭你就别画了，还吃巧克力，你不怕得糖尿病啊！
糖尿病倒不至于，没有巧克力我可要得相思病了，你昨天买那个味儿真真巨好吃！
我可没给你买，你这小吃货。罗筝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我正狐疑我吃了谁的巧克力，
怎么没人找我算账。陈栋走过来，靠在我的门框上，漫不经心地说道：来，吃货，
你的巧克力。我说呢，昨天买的零食一直没送到，还以为被猫拖走了！啊，是你的吗？
对不起啊！对对对，我就是偷你零食的猫！我红着脸尴尬地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这样吧，你昨天那一袋子多少钱，我转给你，加上今天这一盒。这个确实巨好吃，
你挺会挑选的！嘴里夸着他的品味，手里掏着手机准备扫码。算了，先记着吧。
好好吃饭才是正道！看着陈栋一本正经的样子，我连连点头道谢，
迫不及待地伸过去接巧克力，还没接上，被另一只手凌空夺走。我们还没反应过来，
一旁的王宇森已经揭开盖子吃起来，一脸享受的样子。不错，正合我的胃口，来，
你们也尝尝。这死出，真是暴殄天物，你会吃吗？拿来吧你。
陈栋一把抢过来递到我手里，留下错愕的王宇森。那我就不客气了，接过来就关上门。
心脏咚咚咚跳个不停。六误会想到这里，我忍不住笑了，巧克力真的很美味，
一直都忘不了这个味儿！还有让你难以忘怀的人吗？陈栋也笑了，但语气却很严肃。
……我不知该如何作答，怔怔地盯着他的听诊器。巧克力这里还有，还吃吗？
但糖分高，还是少吃一点吧。陈栋意识到我的沉默，转移话题。……我无言以对，
巧克力很好吃，跟记忆里一个味道。我还是那个讨要巧克力的女生吗？只是喃喃道：是啊，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我不是当年那个任意妄为的女生了。陈栋笑了，酸涩的，无奈的。
我突然感觉自己跟他的距离少了几分，
不知是不是因为前几天救那个患者时他用力拽我一把到怀里，
终于又能够再次同他心平气和地沟通。那些鲜活的过往虽历历在目，
却没有了不可释怀的怨怼，只剩不可重来的回忆。往事终究要留在昨天，
我们只能大步向前去迎接等着我们的明天。陈栋再次核实了我的情况，重新开了药，
千叮咛万嘱咐。还是忍不住再塞给我一把巧克力。我们一起去看看那位跳楼的患者吧，
他的妻子知道了你救了他，想当面感谢你，好几次都问起你，我也不好打扰你。
正准备出门去，陈栋询问的语气夹带着一丝祈求。反正来都来了，去看看也好，
只是我没带一点礼品，空着手不好意思！我也不好拒绝了。
陈栋转身将桌子上的一捧鲜花递给我，拿着，早上收到的，新鲜。
在护士站陈栋被一个四十多岁的大姐拦下，她手里握着一叠单据，
热情地招呼陈栋：陈医生，这是你的女朋友吗？真漂亮！老刘家属，你别瞎猜了。
你怎么没看着老刘。这是上次救下老刘的唐诗，她特地过来看看老刘！
刚刚推她去检查了。然后看向我，双手抓着我的一只手，谢天谢地，多亏了你啊姑娘，
不然我哪里还能见到老刘……老刘家属越说越激动，抽噎起来，我赶紧将鲜花递给他，
一起安慰起来。从住院部出来，陈栋说医院见过我的人都以为我是他女朋友，我打趣道，
那我再也不敢来你们医院了，以后还会谣传我是你的妻子。突然意识到自己说太多了，
赶紧闭嘴。这医院是不敢再来了。陈栋说要送我下楼，大步走在前头。
走到楼道口他突然停下，我猝不及防撞到了他后背，抬头感受到他僵直的身子。对不起，
我没注意，怎么了？陈栋没回头，也没说话，缓缓伸出手臂挡在我前面。我侧过身，
从陈栋手臂下看到王宇森无法言说的脸孔。陈栋可能以为王宇森又要推搡我。
王宇森没给我说话的机会，而是极力控制着表情，讥讽道：医院给我打电话让你复诊，
说你不愿意来，我以为你是不想见到他。这不你还是来找他了。你们到底什么意思？
是这样，我是……我想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一遍，这件事就清晰明了，误会就解除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