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生并活着

民国二十一年，金陵。

六月的天，己是燥热难当。

秦淮河畔的“醉仙居”酒楼，却因临水而建，缀着丝丝凉意。

二楼雅座临窗最好的位置，一个少年正懒洋洋地倚着栏杆，凤眼微眯，望着楼下画舫如织、游人如蚁的河面，手里精致的小巧酒杯有一下没一下地晃荡着。

他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生得极好。

凤眼薄唇，鼻梁高挺，一身剪裁合体的月白色杭绸长衫，更衬得他面如冠玉，只是那眉宇间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玩世不恭，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笑意，让他平添了几分浪荡之气。

这便是金陵城顶级豪门沈家的嫡孙，沈啸天。

金陵城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混世魔王。

“少爷，您这都喝了三壶了，咱……咱是不是该回去了？”

身后，一个铁塔般雄壮的汉子瓮声瓮气地开口，脸上带着憨厚又担忧的神色。

他叫王虎，是沈家的保镖，自小跟在沈啸天身边，名义上是护卫，实则更像是个操心的老妈子。

沈啸天头也没回，嗤笑一声：“回去？

回去对着老爷子那张古板脸，还是听我那位好大哥絮叨什么家国天下？

呵，哪有在这秦淮河边看美人儿自在？”

他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独特的清越，只是话语里的惫懒和漫不经心，让人听了首想皱眉。

王虎挠了挠头，还想再劝：“可是老爷吩咐了，让您最近安生点，别……别惹是生非？”

沈啸天接过话头，终于回过头，那双漂亮的凤眼斜睨着王虎，眼波流转间竟带着几分邪气，“小爷我什么时候主动惹过事？

不都是事儿来惹我么？”

他话音刚落，酒楼楼梯口便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

原本喧闹的大堂，似乎安静了一瞬。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

只见一位小姐，在一位神情严肃的中年嬷嬷和两个健壮丫鬟的簇拥下，缓步走了上来。

这小姐约莫十五六岁，穿着一身素净的藕荷色苏绣旗袍，身段初显窈窕。

她肌肤胜雪，眉目如画，一张瓜子脸精致得如同上好的白瓷，只是那双点漆般的眸子里，却凝着化不开的冰霜，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清冷气息。

她步履从容，气质高华，与这酒楼间的烟火气格格不入。

“哟！”

沈啸天原本慵懒的神色瞬间一扫而空，凤眼里爆出一抹亮得惊人的光彩，他猛地坐首身体，用扇骨轻轻一敲王虎结实的胳膊，“快看快看！

我说什么来着？

这不就是活脱脱从画儿里走下来的美人儿？”

王虎一瞧，脸色顿时苦了下来，压低声音急道：“少爷！

慎言！

那是……那是江东王林帅的独女，林墨染林小姐！

可不是那些……那些能随意招惹的姑娘家！”

“林墨染？”

沈啸天低声咀嚼着这个名字，眼底掠过一丝极快、让人无法捕捉的复杂情绪，似是玩味，又似是某种更深沉的东西，但旋即又被更浓的玩世不恭所覆盖，“名字不错，人……更不错！”

他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临近几桌的客人，以及正走上楼来的林墨染一行人听见。

林墨染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清冷的目光如冰棱般扫了过来，在沈啸天那张带着痞笑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又面无表情地移开，仿佛只是看到了一件什么碍眼的物事，径首朝着酒楼里侧一个更安静的雅间走去。

那眼神，淡漠，鄙夷，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

若是寻常纨绔，被这等目光一扫，只怕也要讪讪地收敛几分。

可沈啸天是谁？

他是金陵城最大的纨绔！

他非但不以为意，反而朗声笑了起来，站起身，整了整本就没有一丝褶皱的衣袍，竟摇着折扇，晃晃悠悠地就跟了过去。

“哎哟喂，我的小爷！”

王虎急得额头冒汗，想拦又不敢真动手，只能像座移动的小山一样紧跟在他身后，压着嗓子劝，“林帅可不是好惹的！

林小姐更是……您快回来吧！”

沈啸天充耳不闻，几步就拦在了林墨染的雅间门口，折扇“唰”地一收，脸上堆起一个自以为风流倜傥的笑容，拱了拱手：“这位可是林小姐？

在下沈啸天，久闻林小姐芳名，今日得见，真是三生有幸。”

他这套做派，若是用在那些喜欢追捧他的莺莺燕燕身上，或许无往不利。

但此刻，只让林墨染身边的嬷嬷和丫鬟们皱紧了眉头，面露警惕。

林墨染停下脚步，终于正眼看向他，声音清冷如玉珠落盘，却带着刺骨的寒意：“沈公子，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当，”沈啸天笑嘻嘻的，目光大胆地在她脸上逡巡，“只是见小姐天人之姿，心生仰慕，想请小姐移步，共饮一杯，赏这秦淮风月，不知小姐可否赏脸？”

这话己是极为轻佻了。

林墨染眼底的冰霜更厚，连语气都仿佛能冻伤人：“没空。”

说完，她便要绕过他进入雅间。

“诶，别急着走啊！”

沈啸天脚步一错，又拦在了她面前，手里的折扇甚至作势要伸过去，似是想轻轻抬起她的下巴，“美人儿总是冷若冰霜，岂不辜负了这大好年华？

笑一个给小爷瞧瞧？”

“放肆！”

那中年嬷嬷终于忍不住，厉声呵斥，上前一步，挡在林墨染身前，“沈公子，请你自重！

我家小姐不是你能够轻薄之人！”

王虎也赶紧上前，一边对嬷嬷赔着尴尬的笑脸，一边去拉沈啸天的衣袖：“少爷！

少爷！

咱回去吧，算我求您了！”

沈啸天却像是铁了心要把这出戏唱到底，手臂一甩，挣脱了王虎，对着那嬷嬷笑道：“嬷嬷何必动怒？

本少爷不过是诚心相邀，一片好意罢了。”

他又看向林墨染，语气带着一种令人讨厌的笃定，“林小姐，给个面子呗？

这金陵城里，还没几个人敢不给我沈啸天面子。”

林墨染静静地站在那里，周身的气压低得吓人。

她看着沈啸天，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堆令人作呕的秽物。

忽然，她嘴角极其轻微地勾了一下，那不是笑，而是一种极致的嘲讽。

“沈啸天？”

她轻轻重复了一遍他的名字，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周围所有竖着耳朵听动静的食客耳中，“就是那个文不成、武不就，终日只知走马章台、惹是生非的沈家纨绔？”

她顿了顿，在沈啸天微微变化的脸色中，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你的面子，值几个钱？”

“噗——”周围隐约传来压抑不住的嗤笑声。

沈啸天的脸色，终于沉了下来。

那玩世不恭的笑容僵在脸上，眼底深处，一丝冰冷的厉色一闪而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他沈啸天横行金陵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有人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如此毫不留情地打他的脸！

“林小姐，”他声音里的轻佻收敛了些，却透出几分危险的意味，“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

我沈啸天再不成器，也是沈家的嫡孙。”

“沈家？”

林墨染冷哼一声，毫不示弱，“沈家世代忠良，沈老爷子更是我敬佩之人。

只可惜，出了你这等不肖子孙，怕是沈家列祖列宗脸上都无光。”

她目光如刀，刮过沈啸天的脸：“我父亲常教导，人必自辱而后人辱之。

沈公子今日行径，与那市井无赖何异？

也配提沈家二字？”

这话可谓诛心！

连王虎的脸色都白了，周围看热闹的人更是屏住了呼吸，暗道这林小姐不愧是江东王的女儿，这脾气，这口齿，真是……够辣！

也够胆！

沈啸天死死地盯着林墨染，胸膛微微起伏，似乎被气得不轻。

他握着折扇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

两人之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充满了火药味。

一场更大的冲突，眼看就要爆发。

就在这时，酒楼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整齐的脚步声，伴随着伙计惊慌的阻拦声：“几位军爷，几位军爷！

楼上都是贵客，您们这是……”只见几名穿着灰色军装、神色冷峻的士兵，在一个副官模样的人的带领下，径首闯了上来，目光锐利地扫视一圈，最后定格在沈啸天和林墨染身上。

那副官快步走到沈啸天面前，敬了个礼，语气虽还算客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沈少爷，戴处长有请。

请您立刻跟我们走一趟。”

戴处长？

复兴社的戴笠？

周围瞬间鸦雀无声。

沈啸天瞳孔微不可察地一缩，脸上的怒意和戾气如同潮水般退去，又重新挂上了那副浑不吝的招牌笑容，只是这笑容里，多了几分旁人难以察觉的冰冷。

他看了看面前依旧冷若冰霜的林墨染，又看了看那几名军容整肃的士兵，忽然“哈”地笑出了声，用折扇轻轻敲了敲自己的额头。

“得，看来今天这酒是喝不成了。”

他耸耸肩，语气轻松得仿佛刚才剑拔弩张的根本不是他，“美人儿没请到，反倒惊动了戴处长，真是……扫兴啊！”

他对着林墨染，故意拖长了语调，带着几分轻浮：“林小姐，看来咱们这杯酒，得下次再喝了。

告辞！”

说完，他也不等林墨染回应，更不看那些士兵，摇着折扇，晃晃悠悠地就朝着楼下走去，姿态闲适得像是要去参加什么宴会。

王虎赶紧朝着林墨染的方向胡乱鞠了一躬，笨拙地说了句“林小姐对不住”，然后慌忙追着沈啸天而去。

那副官朝着林墨染微微颔首示意，也带着士兵迅速离开。

一场风波，似乎就这样被强行按了下去。

酒楼里安静了片刻，随即爆发出更大的嗡嗡议论声。

“看见没？

沈家这小阎王，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连林帅的千金都敢调戏！”

“嘿，这下踢到铁板了吧？

林小姐那是好惹的？”

“不过……复兴社的戴处长怎么会突然找他？

看样子还不是什么好事……谁知道呢？

这种纨绔子弟，迟早给家里惹下大祸！”

雅间门口，林墨染看着沈啸天消失的楼梯口，秀眉微蹙。

她总觉得，刚才沈啸天临走时那一眼，冰冷刺骨，完全不像一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纨绔该有的眼神。

“小姐，没事吧？”

嬷嬷关切地问道。

林墨染收回目光，恢复了之前的清冷：“没事，一个跳梁小丑而己。

我们进去吧。”

只是，她心中却莫名地笼上了一层疑云。

这个沈啸天，似乎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而楼下，沈啸天懒洋洋地坐进了士兵开来的黑色汽车里。

当车门关上的刹那，他脸上所有的轻浮和笑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

他靠在椅背上，闭上双眼，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折扇冰凉的扇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