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临终前逼我立下重誓，终生不得使用道法。
我隐居小镇，靠卖纸扎为生。
直到那天，百鬼夜行，万魂嘶吼。
当年的手下败将们齐聚，要踏平这座城。
我折着纸人，轻叹一声：“师父，弟子今日要违誓了。”
最后一个纸人点睛的刹那，三千纸兵凌空而起。
曾经不可一世的鬼王们，突然集体颤抖跪地：
“怎么会是您……您不是早就死了吗？”
纸是脆薄的生宣，泛着些微黄，像是浸透了年月。
他的手很稳，指节分明，沾着些零星的彩墨。指尖捻动间，一条挺括的纸腿便成了型，接着是另一条。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与这间昏暗小店格格不入的韵律。店里堆满了扎好的纸人纸马，金山银山，花花绿绿，挤挤挨挨，透着一股廉价的、专属于阴间的热闹。空气里弥漫着竹篾、浆糊和纸张受潮后混合的沉郁气味。
窗外，天色正不可逆转地暗下去，最后一抹残阳的余烬被墨色的云絮吞噬，连带着小镇白日里那点稀薄的生气也一并收了去。远处，似乎有第一声锣响，闷闷的，敲在人心上。
中元节了。
幽娘把最后一对捧着元宝的童男童女搬到门口，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她是个纸人，眉眼画得粗糙，两团腮红浓得突兀，但在店主人手下，她动作灵巧，甚至能帮着照看些许生意。
柜台后，谢徊将手中那个即将完成的纸人轻轻放下。这纸人与店里其他粗陋制品截然不同，身形挺拔，隐约能看出甲胄的纹路，面部虽还未点睛，却已有一股沉静的煞气透纸而出。他抬眼望了望门外愈发浓重的夜色，那锣声一声接着一声，敲得人心慌。
“时辰到了，关门吧。”他的声音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幽娘点点头，刚要去上门板，一阵邪风毫无征兆地卷过街面，吹得门口那些纸扎品哗啦啦一阵乱响，几个金元宝滴溜溜滚落在地。风里带着一股刺骨的阴寒，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腐臭。
谢徊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几乎是同时，小镇四周，那些肉眼凡胎看不见的角落，一道道淡金色的符文微弱地闪烁起来，组成一个无形的、笼罩全镇的古老阵法。这是当年他随手布下的“净尘界”，聊作栖身时的清静，多年来只如微风拂过，从未有过如此明显的波动。
此刻，净尘界正被什么东西冲击着，发出低沉的、只有他能感知到的嗡鸣。
街上，零星几个晚归的行人裹紧了衣服，嘴里嘟囔着“这鬼天气”，加快脚步往家赶。他们看不见，头顶的天空，正常的夜色正在被一种更深的、翻滚着的墨黑所侵蚀。也听不见，那越来越近的、仿佛来自九幽深处的万魂嘶吼与窃窃私语。
谢徊站在原地，手指无意识地拂过柜台上一把用来裁纸的旧铜尺。尺身冰凉，映出他没什么表情的脸。
该来的，终究躲不掉。
他想起那个雨夜，师父枯槁的手死死抓着他的腕子，力气大得惊人，浑浊的眼睛里是前所未有的严厉，甚至带着一种他当时无法理解的恐惧。“徊儿……发誓！用为师的血，用咱们这一脉的道统起誓……此生……绝不再动用道法一分一毫！否则……否则……”
后面的话，被剧烈的咳嗽打断，但那双眼睛里的决绝，比任何诅咒都沉重。
他跪在床前，额头抵着师父冰冷的手背，发了那个誓。
师父咽气时，眼睛是睁着的。
从此，世上少了一个惊才绝艳的谢道人，多了一个沉默寡言的纸扎店老板。
净尘界的嗡鸣声越来越急，渐渐变得尖锐，像是绷紧到极致的琴弦。窗外，小镇的灯火开始不明原因地闪烁，电压不稳，忽明忽暗。几声犬吠突兀响起，随即又像被掐住了脖子般戛然而止。那弥漫在空气中的阴寒与腐臭，越来越浓。
幽娘不安地扭动着纸做的身体，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谢徊走到窗边，掀起老旧布帘的一角。
天空，已彻底被墨色笼罩。那不是夜的黑，而是一种流动的、吞噬光线的污浊。无数扭曲的、痛苦的魂影在其中沉浮、尖啸。更远处，几道格外庞大的阴影悬浮着，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其中一道，形如巨蟒，周身翻滚着黑雾；另一道，则像是由无数惨白手臂编织而成的怪树。
都是“老朋友”。
当年他道法初成，锋芒正盛，扫荡群魔，这些家伙不过是些望风而逃的魑魅魍魉，手下败将而已。如今，倒是凑齐了，想来是感知到师父留下的气息彻底消散，而他……他隐匿太久，久到让它们忘了疼，敢如此明目张胆，聚众反扑，要踏平这座他栖身的小城。
是为了逼他出来？
还是单纯地，要宣泄积攒了数十年的怨恨？
一个浑身笼罩在破烂黑袍里的魂体，似乎是此次百鬼夜行的先锋，它发出桀桀怪笑，声音刮擦着所有人的耳膜：“净尘界？谢老鬼死了，这破阵法还能撑多久？里面的血食……一个都别想跑！”
它猛地探出一只由黑烟凝聚的利爪，狠狠抓向那淡金色的光幕。
“嗤——！”
光幕剧烈摇晃，被撕扯的地方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金色的符文明灭不定。
小镇里，躲在屋中的人们虽然看不见具体情形，但那骤然降低的温度、刺耳的怪响、以及心头莫名涌上的巨大恐慌，让孩童开始啼哭，大人面无人色，紧紧抱在一起。
谢徊放下了布帘，隔绝了窗外那令人作呕的景象。
他转身，走回柜台后面。动作依旧看不出丝毫慌乱，只是脚步比平时略显沉重。
他拿起那个未点睛的纸人将军，端详了片刻。然后，又从柜台下抽出一张新的、更厚实的皮纸。这一次，他折的不再是单个的纸人，而是……一支军队的雏形。
他的手指快得出现了残影，裁、切、折、压、粘……每一个步骤都精准无比，带着一种残酷的美感。竹篾为骨，纸张为肌，淡淡的朱砂混合着某种不知名的矿物粉末，在他指尖流淌，勾勒出盔甲的纹路，兵刃的寒光。
一个，两个，三个……
越来越多的纸人在他手下诞生，排列在柜台、地面。它们沉默着，蓄势待发。
幽娘在一旁，默默地将一叠叠裁剪好的纸张递过去。她看着主人平静无波的侧脸，纸做的身躯颤抖得更加厉害。
外面的撞击声越来越密集，越来越狂暴。黑雾翻滚，鬼影幢幢，那几道庞大的阴影也开始移动，逼近。净尘界的光芒已经黯淡到了极点，裂纹如同蛛网般蔓延开来。
“咔嚓——！”
一声清晰的、如同琉璃破碎的脆响，传遍了小镇的每一个角落。
净尘界，破了。
阴风瞬间灌满长街，卷起沙石，吹得纸扎店的门板哐哐作响。刺骨的寒意与令人窒息的恶臭扑面而来。百鬼的嘶吼与狂笑失去了最后的阻碍，变得清晰无比，震耳欲聋。
“杀！！”
“血食！！”
鬼影如潮水般涌向小镇的房屋。
也就在这一刻，谢徊手中，最后一个纸人成型。
那是一个骑着纸马的将军，比其他的纸兵都要高大，盔甲鲜明，唯有一双眼睛，空洞洞地等待着。
他拿起那支最小的、几乎被用得秃了的描笔，在一方暗红色的砚台里——那里面并非寻常朱砂，而是早已干涸发黑的血迹，他滴入清水，耐心化开。
笔尖饱蘸这特殊的“墨”。
他抬起头，目光似乎穿透了店门，看到了外面那末日般的景象，也看到了很久以前，那个雨夜里，师父临终前不肯闭合的双眼。
他轻轻叹了口气，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卸下千钧重担后的释然，与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
“师父……”
笔尖落下，精准地点在那纸人将军空洞的眼眶里。
“……弟子今日，要违誓了。”
“嗡——！”
一股无形的气浪，以纸扎店为中心，轰然扩散开来！
店内，那三千静默的纸人，在点睛完成的刹那，眼眶中猛地亮起猩红的光芒！
“轰！”
纸扎店的屋顶在一股无形的巨力下四分五裂，木屑瓦砾如雨纷落，却诡异地避开了店中央的身影。
三千纸兵，凌空而起。
它们不再是脆薄的纸张与竹篾，周身流淌着暗沉的血色光芒，如同披挂着来自无间炼狱的甲胄。眼眶中的红点炽烈，锁定了漫天鬼影。没有嘶喊，没有咆哮，只有一片死寂的、令人灵魂冻结的杀意。那杀气凝如实质，比这百鬼夜行带来的阴寒，更要酷烈千百倍。
汹涌扑向小镇的鬼潮，像是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布满尖刺的铁壁。
冲在最前面的那些低阶鬼物，连惨叫都未能发出，便在纸兵周身散发的血煞之气中如冰雪消融，化作缕缕青烟。
狂欢般的嘶吼与狞笑戛然而止。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天空中，那几道原本气焰嚣张、不可一世的庞大阴影，动作猛地僵住。
形如巨蟒的鬼王，周身翻滚的黑雾骤然停滞，它那灯笼大小的惨绿鬼眼，死死盯住那个端坐于纸马之上、手持纸枪的将军，然后是下方店铺废墟中，那个依旧站在柜台后，连衣角都未曾乱上一分的青衫男子。
由无数惨白手臂编织而成的怪树鬼王，所有手臂的动作同时定格，继而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那些手臂相互抓挠，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它们看到了。
看到了那三千纸兵眼中熟悉的、刻入灵魂深处的血色煞光。
看到了那纸人将军举起的长枪，枪尖遥指，正是它们魂核所在的位置。
更看到了，那个它们以为早已随着时光湮灭、甚至不敢在记忆中过多回想的身影。
“不……不可能……”巨蟒鬼王的声音干涩嘶哑，充满了极致的惊骇，“是‘血煞纸傀’……是……是他！”
手臂怪树发出一阵混乱的、意义不明的尖啸，那是恐惧到了极致的本能反应。
黑袍先锋离得最近，感受也最为清晰。在那血煞之气临体的瞬间，它仿佛又回到了百年前那个尸山血海的战场，那个青衫道人手持桃木剑，剑尖轻点，万千纸符如血蝶纷飞，所过之处，鬼王崩灭，群鬼授首。它当时只是一只侥幸躲在战场边缘的小小鬼卒，亲眼目睹了同族在那人手下如同草芥般被收割。
那种绝对的、令人兴不起丝毫反抗念头的恐怖，早已成为它灵魂最深处的梦魇。
它本以为，这梦魇早已随着那人的“死亡”而埋葬。
可现在……
“是……是您……”黑袍鬼影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魂体波动剧烈，几乎要当场溃散，“您……您不是……早就死了吗？！”
这句话，如同惊雷，在所有稍有年岁的鬼物心中炸响。
死了？
那个曾经杀得幽冥失色，让它们这些苟延残喘的鬼王听到名字就瑟瑟发抖的“血屠夫”、“谢阎罗”，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还活着？！而且，就隐居在这样一座不起眼的人类小镇，做着最低贱的纸扎营生？！
谢徊没有看它们。
他甚至没有去看那凌空而立、煞气冲霄的三千纸兵。
他只是微微低着头，看着手中那支秃了尖的描笔，笔杆上，似乎还残留着师父握过的温度。
违誓了。
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天空中那一片黑压压的、却因极致恐惧而陷入死寂的鬼影，最终落在那几位“故人”身上。
他的眼神里没有恨，没有怒，甚至没有什么杀意。
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虚无。
然后，他抬起了右手，对着那漫天鬼物，轻轻向下一按。
如同将军下令。
“诛。”
纸人将军眼眶中血光暴涨，手中纸枪无声前指。
三千纸兵，动了。
血色洪流，席卷而上，撞入了呆滞的鬼潮之中。没有金铁交鸣，没有法术对轰，只有一面倒的、无声的屠戮。纸兵过处，鬼物如同被投入烈火的残雪，连挣扎都显得徒劳，瞬间湮灭。
巨蟒鬼王发出一声绝望的咆哮，喷出滔天黑炎，却见那纸人将军一枪刺出，血光贯穿天地，直接将黑炎连同它小半个头颅一同蒸发。
手臂怪树疯狂挥舞着所有手臂，织成一道密不透风的防御网，纸兵洪流却如热刀切牛油般一穿而过，无数手臂断裂、消散，怪树发出凄厉无比的惨嚎。
杀戮。
一场迟到了数十年的、单方面的清算。
黑袍先锋转身就想逃，一道血光自身后追至，穿透了它的魂体。它僵硬地低头，看着胸口那不断扩大的空洞，发出最后一声难以置信的喃语：“……真的是……您……”
魂飞魄散。
谢徊站在原地，静静地望着。
望着这由他亲手缔造的血色地狱。
风吹起他额前的几缕发丝，露出下面一双依旧没什么波澜的眼睛。
只是在那瞳孔最深处，似乎有一丝极淡的、无人能察的疲惫，悄然划过。
如同，当年。
杀戮是无声的。
没有惨叫，没有哀嚎，只有纸兵掠过时带起的风声，和鬼物湮灭时化作青烟的细微嗤响。
三千纸兵如血色的潮水，所过之处，墨色的鬼潮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净化。它们动作整齐划一，带着一种机械般的精准与冷酷，眼眶中的红芒连成一片，将整个小镇上空映照成一片诡异的暗红。
巨蟒鬼王的残躯在纸人将军的枪下彻底崩解，最后一丝黑气被血煞之气搅碎。手臂怪树早已不成形状，只剩下几截断裂的惨白手臂从空中坠落，未及落地便化作飞灰。那些稍弱些的鬼将、鬼卒，更是如同阳光下的露水，迅速消融。
溃败。
一场毫无悬念的、彻底的溃败。
残余的鬼物早已丧失了任何抵抗的意志，它们尖叫着，相互践踏着，只想逃离这片突然化为炼狱的空域，逃离那个站在废墟中，如同执掌生死簿的判官般的青衫身影。
然而，纸兵的速度更快。它们分散合围，血光交织成一张弥天大网，将试图逃窜的鬼物一一网住，绞杀。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天空重新显露出来。
依旧是深夜，但那种令人窒息的污浊墨色已经褪去，只剩下正常的、缀着疏星的夜幕。阴寒与腐臭的气息被夜风逐渐吹散，只余下淡淡的、类似香烛焚烧后的焦糊味。
三千纸兵静静地悬浮在半空，血光内敛，沉默肃立。纸人将军调转马头，面向下方的纸扎店，猩红的眼眸注视着它的创造者。
小镇，死寂。
家家户户门窗紧闭，连孩童的啼哭都早已吓了回去。没有人敢出来查看，甚至没有人敢透过窗缝窥视。方才那毁天灭地般的景象，那刺骨的杀意，那鬼物的尖啸与最终诡异的寂静，都超出了他们理解的范畴。只有劫后余生的本能恐惧，攥紧了每一个人的心脏。
谢徊站在柜台后，身姿依旧挺拔，只是脸色在清冷的月光下，显得有些过于苍白。
他缓缓抬起手。
空中，三千纸兵包括那名将军，同时化作三千道微弱的红光，如百川归海，悄无声息地射回店内，重新变回一个个巴掌大小、安静躺在地上的纸人。只是那纸张上，似乎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色纹路。
唯有那个纸人将军，落回柜台时，发出一声轻微的“嗒”。
谢徊的目光落在它身上，停留了片刻。然后，他伸出手指，轻轻抹过纸人将军的双眼。
那两点令人心悸的猩红，熄灭了。
做完这一切，他身体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扶住了旁边的柜台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违誓的代价，比他预想的来得更快，也更猛烈。
丹田气海之内，原本温顺平和、如同深潭的真元，此刻仿佛被投入了一块烧红的烙铁，剧烈地沸腾、灼烧起来。一股逆血涌上喉头，又被他强行咽了回去，口腔里弥漫开一股铁锈般的腥甜。
师父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带着临终前的绝望与厉色：“……否则，道基尽毁，万鬼反噬，永世不得超生！”
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带着焦糊味的清凉空气，强行压下体内翻江倒海般的痛楚。
道基已现裂痕。
至于万鬼反噬……他今日亲手屠了这许多，债，也不在乎再多一些了。
“主人……”幽娘小心翼翼地靠近，纸手想要搀扶，又不敢真的触碰。
谢徊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妨。他直起身，看向门外狼藉的街道和破碎的夜空，目光深沉。
今日之后，“他”还活着的消息，恐怕再也瞒不住了。
当年的恩怨，那些隐藏在更深处的、连师父都讳莫如深的东西，或许……也快要浮出水面了。
他弯腰，捡起地上一个被风吹落的、画歪了嘴巴的纸人童女，用手指轻轻抚平它的褶皱。
这片刻的安宁，怕是到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