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拆的平房墙皮卷着边,像晒皱的牛皮纸,墙根下的狗尾巴草蔫头耷脑,沾着一层灰。
新盖的高层小区紧挨着老平房,玻璃幕墙把阳光反射过来,刺得人眼睛发花——就像这片街区本身,一半是浸着年月的旧,一半是急着往前赶的新,搅在一起,说不出的别扭。
他左手攥着个磨得发亮的红木盒,里面是方端砚,是小姨失踪时唯一留下的东西。
十年前警察把砚台还给他时,说在槐安里的老槐树下找到的,红木盒磕掉了一角,砚台却完好,只是砚池里的墨早己干成了黑痂,像块化不开的疤。
怎么偏偏是槐安里?
陈砚书心里发紧,编辑给的选题明明是“老城区拆迁记忆”,全市那么多待拆的街区,他却鬼使神差报了槐安里。
掌心的红木盒硌着肉,像是小姨在提醒他什么,又像是他自己太想找个由头,回这片埋着十年心事的地方看看。
是巧合,还是潜意识里,我一首没放下小姨的事?
“小伙子,买东西?”
一声招呼把他拽回神。
路边的便利店卷闸门只拉到胸口高,一个穿蓝布围裙的中年男人正弯腰摆泡面,围裙上沾着点白花花的面粉,像是刚给人煮过面条。
男人抬头时,眼角的皱纹挤成两道弧,笑起来像个没脾气的街坊,手里还捏着个温好的豆浆杯:“陈记者?
不加糖的,对吧?
你小姨以前总买这个。”
陈砚书愣在原地,手里的红木盒差点滑掉。
他没跟任何人说过自己要来槐安里,更没提过名字,这男人怎么知道?
还有豆浆——他爱喝不加糖的,是小时候小姨总买给她的习惯,除了家里人,没几个人知道。
他认识小姨?
还是……早就等着我来?
后背瞬间冒了层冷汗,他下意识把红木盒往怀里收了收,指尖触到盒上的包浆,那点熟悉的温度勉强让他定了定神。
不能慌,先看看他到底知道什么,这家店就是街坊常提的“周老板的便利店”,他应该就是周老板。
“您……认识我小姨?”
陈砚书试探着问,目光落在男人胸前的工牌上——“周建国”,果然是街坊口中的“周老板”,眼前这家挂着“便民百货”招牌的小店,正是他要找的“周老板的便利店”。
老周把豆浆递过来,手指擦过杯壁的水珠,动作自然得像递东西给熟客:“怎么不认识?
你小姨当年可是槐安里的‘文化人’,总带着个砚台,在巷口教孩子写毛笔字。”
他的目光扫过陈砚书怀里的红木盒,顿了顿,指腹无意识摩挲着围裙上的面粉,“这砚台……是你小姨的吧?
当年她总说,这方砚台是她爷爷传下来的,磨出来的墨写出来的字,带着槐花的香。”
“您记得这么清楚?”
陈砚书接过豆浆,指尖碰到杯壁的温度,心里却更沉了。
十年了,一个开便利店的普通街坊,怎么会对小姨的砚台记得这么细?
他盯着老周的脸,想从那堆皱纹里找出点破绽——老周的眼神很平和,甚至带着点怀念,可那过于精准的“熟悉”,像根细针,轻轻扎在他心上,让他浑身不自在。
他是不是知道小姨失踪的事?
是不是和当年的事有关?
还是我太敏感,把巧合当线索?
毕竟这是他的便利店,每天见的人多,记点旧事也正常?
老周像是没察觉他的打量,转身擦起了收银台的玻璃,抹布划过玻璃面,发出沙沙的响。
“怎么不记得?”
他笑着叹气,“你小姨失踪那年,槐安里的槐花特别旺,她教孩子写的最后一个字就是‘槐’,写在红纸上,贴了满巷子。”
他擦玻璃的手突然停在中间,玻璃反射出他的侧脸,正午的阳光落在他鬓角的白发上,竟莫名透着点冷,“可惜啊,后来……就没人教那些孩子写字了。”
“可惜什么?”
陈砚书追问,声音比自己预想的要沉。
他想起十年前那个夏天,小姨出门前说去槐安里送幅字,从此就没回来。
警察查了三个月,最后说“可能是自愿离开”,可他知道,小姨不会丢下他和外婆,更不会丢下这方砚台。
他故意停在这里,是在试探我?
还是在暗示小姨的失踪和他有关?
这家便利店就在巷口,当年小姨教孩子写字,肯定常来这里买东西,他们的交集或许比我想的多。
老周的笑容淡了点,拿起旁边的扫帚扫起了门口的槐花瓣:“没什么,老糊涂了,记不清了。”
他扫得很慢,槐花瓣被风吹得打旋,落在他的蓝布围裙上,像撒了点碎雪。
陈砚书低头喝了口豆浆,甜腻的豆香里,竟隐约混着点槐花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柴油味——那味道很淡,却像根线,猛地拽回他十年前的记忆。
当年警察给他看小姨失踪现场的照片时,提过一句“现场有槐花香和柴油味,可能是附近居民的三轮车”。
而此刻,“周老板的便利店”门口,老周那辆旧三轮车正斜斜地停着,车把上挂着个半旧的柴油桶,桶盖没拧紧,风一吹,那股淡淡的柴油味就飘了过来,和槐花香缠在一起,钻进他的鼻子里。
是巧合吗?
十年前的气味,怎么偏偏出现在周老板的便利店门口?
陈砚书的胃里猛地一沉,手里的豆浆杯差点捏变形。
如果不是巧合,那老周……会不会就是当年在现场的人?
他的三轮车、这味道,还有他对小姨的熟悉,太不对劲了。
他抬眼看向老周,老周正弯腰捡地上的一个空塑料瓶,背影佝偻着,像棵被风吹弯的老槐树。
可陈砚书总觉得,那佝偻的背影里,藏着什么他没看懂的东西——是怀念?
是愧疚?
还是别的什么?
怀里的红木盒像是突然变沉了,硌得他胸口发疼,砚台池里的干墨痂,仿佛也在这股熟悉的气味里,慢慢洇开了墨色。
槐安里的风又吹过来,卷起地上的槐花瓣,落在陈砚书的脚边。
他看着眼前的老周,看着“周老板的便利店”门口的旧三轮车,看着远处待拆的平房和新建的高楼,突然觉得,这次回槐安里,或许不只是写一篇拆迁报道那么简单。
这方旧砚,像是一把钥匙,刚***锁孔,就己经让他闻到了十年前那股藏在槐花里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不管是不是巧合,槐安里、周老板的便利店,肯定藏着小姨失踪的线索,我必须查下去,哪怕只是为了让自己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