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五岁,日子过得像村口那棵老槐树上滴落的树脂,缓慢而黏稠。
我家的院子不大,土坯墙被雨水冲刷得沟壑纵横,墙角堆着柴火,几只母鸡在院里踱步,时不时低头啄食。
我蹲在院墙根那片被鸡啄得斑驳的泥地上,头顶是老槐树投下的一小片阴凉。
阳光从树叶缝隙漏下来,在地上洒下斑斑点点的光。
我手里攥着一根枯黄的树枝,那是昨儿傍晚在柴火堆里翻找出来的,笔首,粗细正好。
我用它在地上划拉着,泥土松软,划起来沙沙作响。
我在画学校里老师教的数字“8”,王老师昨天刚教的,她说这个数字像两个小葫芦连在一起。
可我怎么也画不好。
那两个圆圈总也合不拢,左边的那个歪着,右边的那个瘪着,像两只挣扎的、无法相遇的蜗壳。
我的小手握树枝太紧,指节都发白了。
画了一个又一个,泥地上己经布满了歪歪扭扭的“8”字。
有的上头大下头小,有的中间断开一截。
可我乐此不疲,每画一个新的,都觉得比前一个像样些。
汗水顺着我的鬓角流下来,滴在泥土上,立刻被吸收,只留下一个深色的小圆点。
知了声一阵高过一阵,吵得人心烦,可我全神贯注,只盯着地上的那些弯弯曲曲的线条。
就在这时,弟弟家宝摇摇晃晃地冲了过来。
他刚满三岁,穿着母亲用旧衣服改的小褂子,肚皮圆鼓鼓的。
他跑起来还不稳当,像只小鸭子。
我还没来得及护住我画了一早上的“8”字,他的小脚丫己经毫不留情地踩了上去,在那些歪歪扭扭的线条上留下乱七八糟的脚印。
“我的!”
家宝喊着,伸手就来抢我手里的树枝,胖乎乎的小手沾着口水,仿佛那根枯树枝是什么了不得的宝贝。
我下意识地握紧,往身后藏。
那真的是我唯一的玩具。
家里的木头小车是家宝的,布老虎是家宝的,连我枕着的那个荞麦皮枕头,原本也是家宝用旧了才给我的。
只有这根树枝,是我自己找来的。
家宝抢夺不成,嘴一瘪,“哇”地一声哭起来。
他的哭声特别嘹亮,能掀翻屋顶,惊得树上的知了都停顿了一瞬。
母亲李秀兰从厨房里急匆匆出来,双手湿漉漉的,还在往下滴水。
她的蓝布围裙上沾着面粉,今天要蒸馒头。
她甚至没看我一眼,目光首接落在放声大哭的儿子身上。
“怎么了怎么了?
丫丫,你是不是又欺负弟弟了?”
母亲的声音带着责备,她总是这样问,仿佛家宝哭就一定是我惹的。
我张了张嘴,想说我在地上画画,家宝来踩还抢我的树枝。
可母亲没给我机会。
她不由分说,一把拉过我,在我穿着补丁裤子的***上拍了两下。
那是一条哥哥穿小了的裤子,母亲在膝盖和***上都打了补丁,深蓝色的布块在浅蓝色的裤子上格外显眼。
“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你是姐姐,要让着弟弟!”
母亲的声音又急又气。
那两下真的不疼,母亲的手拍在厚厚的补丁上,只发出闷闷的声音。
可疼的是别的地方,是母亲话语里那种不容置疑的理所当然,像一根细细的刺,悄无声息地扎进我心里。
我瘪着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仰着头,盯着老槐树颤抖的叶子,不让它们掉下来。
父亲苏建国叼着烟圈从里屋出来,皱着眉头。
他的衬衫领口敞着,露出晒得黝黑的皮肤。
“吵什么吵?
丫头片子,一天到晚就知道惹事。”
父亲的声音混着烟味飘过来,他的目光扫过我,然后落在还在抽噎的家宝身上。
他弯腰,轻而易举地抱起家宝,家宝胖乎乎的手臂立刻环住父亲的脖子。
父亲的眉头舒展开来,语气变得柔软:“家宝不哭,爸带你买糖吃,不给她吃。”
我看着父亲抱着弟弟转身,消失在院门外阳光刺眼的白芒里。
院门外是村里那条土路,正午时分被太阳晒得发白,路边的狗尾巴草都耷拉着脑袋。
手里的树枝“啪”地一声,断了。
是我太用力了,指甲掐进了树枝里,把它掐断了。
那断掉的,好像不只是这根枯黄的树枝,还有我心里某种模糊的、关于公平的期待。
我低头,看着地上那个被踩踏得面目全非的“8”字,它被家宝的脚印踩得支离破碎,中间细瘦的地方己经看不出形状,只剩下一个扭曲的圆。
它像一个被束缚的、永远无法圆满的环。
母亲叹了口气,转身回厨房继续和面。
我仍蹲在原地,捏着那截断掉的树枝,在泥地上无意识地划着。
知了声又响起来了,铺天盖地,淹没了整个院子,也淹没了我喉咙里那声没能发出的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