烬落五更局

夏日的阳光像被揉碎的金箔，毫无保留地铺在实验中学的操场上。

红色塑胶跑道被晒得发烫，隐隐散着一股混合了青草、汗水与塑胶的温热气息，连空气都像是被烤得微微发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夏日本该有的燥热。

毕业典礼的喧嚣如涨潮的海水，一波波裹着每个身穿蓝色毕业服的身影 —— 有人勾着肩膀大笑，声线里满是挣脱束缚的轻快；有人举着相机不停按动快门，镜头里定格着彼此青涩又灿烂的脸庞；还有人红着眼眶拥抱，把对未来的憧憬和离别的不舍，都揉进这滚烫的六月风里。

楚月明站在人群边缘，高马尾梳得一丝不苟，发尾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衬得她本就挺拔的身姿愈发利落。

蓝色毕业服穿在她身上很合身，衣角垂在膝盖上方，露出的小腿线条匀称。

她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那是所有人都熟悉的 “楚月明式” 开朗 —— 嘴角上扬的弧度刚好，眼神里盛着浅淡的笑意，既不显得过分热情，也不会让人觉得疏离。

有人隔着人群喊她的名字，她立刻转过头，挥着手应道：“哎！

以后常约啊！”

声音清亮，可只有她自己知道，那笑容像一层薄纱，轻轻覆在心底某处空茫的地方，风一吹就晃得发虚。

主席台上，校长戴着金边眼镜，手里的发言稿翻得沙沙响。

冗长的致辞透过扩音器传开，字句在燥热的空气里打了个转，便变得嗡嗡模糊，像无数只飞虫在耳边低吟。

楚月明的目光渐渐涣散，她没有听进半个字，只是无意识地扫过眼前一张张或兴奋、或感伤的脸——前排那个总爱上课睡觉的男生，此刻正举着手机给远处的父母录像；斜前方的女生抱着闺蜜哭，肩膀一抽一抽的…… 首到视线落在不远处的两个空位上，她的心脏忽然轻轻顿了一下。

那是…… 本该属于苏清音和陆理衡的位置吗？

念头刚冒出来，她就看见苏清音从人群里走了过来，浅色的发梢被阳光染成了暖金色。

她正侧着头听身边女生说话，手指轻轻捻着毕业服的衣角，眼神温柔得像浸了温水，偶尔点头时，长长的睫毛会垂下来，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浅浅的阴影。

而陆理衡就站在苏清音旁边，他习惯性地推了推黑框眼镜，镜片反射着阳光，看不清眼底的情绪。

他手里攥着一个小小的笔记本，笔尖偶尔在纸上划两下，嘴里还小声念叨着什么，看神情，像是在分析典礼现场的声波传播频率。

楚月明轻轻舒了口气。

一切都很正常。

正常的毕业仪式，正常的离别场景，他们三个还是像过去三年一样，待在彼此能看见的地方。

再过不久，他们会拿着各自的录取通知书，奔向不同的城市，开启新的人生。

这不是早就注定好的吗？

可为什么，心里总像被挖走了一小块，空落落的，连呼吸都带着一丝莫名的滞涩？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毕业服光滑的布料，思绪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飘回了高一那年。

那段记忆像是蒙了一层厚厚的磨砂玻璃，模糊得看不清轮廓 —— 她记得刚入学时，自己抱着一摞课本在走廊里迷路，是苏清音笑着帮她指了方向；记得第一次和陆理衡组队做物理实验，他把所有步骤列得清清楚楚，连误差范围都标得明明白白；好像还有过一次关于学校旧宿舍楼的探险，那时天己经擦黑，宿舍楼的走廊里没开灯，只有应急灯发出微弱的绿光，苏清音抓着她的袖子，声音有点发颤，陆理衡举着手电筒，光线晃过布满灰尘的窗台时，她好像看到了一个旧洋娃娃的影子…… 可具体发生了什么，后续又如何了，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只残留着一种当时觉得紧张刺激，现在回想起来却幼稚可笑的模糊印象，仿佛那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青春期插曲，唱完了，就迅速回归了平淡的正轨。

就在这时，一阵尖锐的耳鸣突然钻进耳朵，像无数只蜂群瞬间炸开，刺得她猛地皱紧了眉头。

视野的边缘极快地闪过一抹刺目的猩红，那颜色像一滴血滴在白纸上，快得让人以为是幻觉。

楚月明下意识地晃了晃头，伸手按住了太阳穴，指尖碰到皮肤时，才发现自己的额头竟然有些发凉，和身上的燥热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月明，你怎么了？”

熟悉的声音传来，楚月明抬起头，看见苏清音己经走到了她面前。

她的眼神里带着一丝担忧，伸手轻轻碰了碰楚月明的胳膊，指尖微凉，像一片薄荷叶落在皮肤上。

“没事，” 楚月明立刻放下手，重新扯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刻意让语气显得轻松，“可能太阳晒太久了，有点晕。”

话音刚落，陆理衡也走了过来。

他手里拿着一瓶矿泉水，瓶身凝着细密的水珠，滴在他的手背上，他却浑然不觉。

“夏季高温环境下，长时间暴晒会导致轻微脑供血不足，” 他的声音依旧冷静，带着理科生特有的理性，“前面有棵老樟树，树荫下温度能低个三西度，建议去那边坐会儿，补充点水分。”

说着，他把矿泉水递了过来，瓶盖己经拧开了。

楚月明接过水，指尖碰到冰凉的瓶身，心里那点莫名的异样感稍稍退去。

她看着眼前的两个人——苏清音的眼神依旧温柔，陆理衡的表情还是带着惯有的认真，他们还是她熟悉的模样。

过去三年，不管遇到什么事，他们三个总是一起面对：她是“武力担当”，遇到麻烦时第一个冲上去；苏清音心思细，总能察觉到他们情绪的变化；陆理衡冷静理智，总能想出最稳妥的解决办法。

他们是别人眼里最稳固的“铁三角”，不是吗？

不知过了多久，校长的致辞终于结束了。

随着主持人一声 “请全体毕业生抛起毕业纪念帽，致敬青春”，操场上瞬间爆发出一阵欢呼。

那顶深蓝色的毕业纪念帽，帽檐上还绣着学校的校徽，小巧又精致，是前一天老师刚分发到每个人手里的。

楚月明深吸一口气，举起手里的纪念帽，手臂用力向上一扬。

蓝色的小帽子像挣脱了束缚的鸟儿，在湛蓝的天幕下划出一道轻盈的弧线，阳光透过帽檐的缝隙，在她的眼里投下细碎的光斑。

周围的欢呼声像浪潮一样裹着她，有人在喊她的名字，有人拍她的肩膀，可她却突然觉得，这一切热闹都隔着一层薄纱，她像个局外人，站在纱外看着里面的人狂欢。

就在那顶蓝色纪念帽升至最高点，短暂停滞的瞬间，楚月明的心脏毫无征兆地骤然一缩，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一个模糊的、高大的身影毫无由来地闯入了她的脑海。

那身影挺拔如松，穿着深色的衣服，衣角在一片灰白色的浓雾里轻轻飘动。

他的肩膀很宽，像是能扛住千斤重量，可整个人却透着一种与周围青春喧嚣格格不入的沉静与冷硬。

周围是一片废墟，断墙残垣上爬满了青苔，碎石子散落在地上，雾气得很浓，几乎遮住了他的脸，她看不清他的眉眼，却能莫名地感觉到他身上的孤独——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仿佛要被浓雾吞噬的孤独。

他是谁？

这个念头像一把冰锥，瞬间刺破了她所有伪装的轻松与快乐。

一股巨大的、无法言说的悲伤突然汹涌而来，像潮水一样淹没了她，让她几乎窒息。

她猛地伸出手，慌乱地接住落下的帽子，手指紧紧攥着帽檐，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指甲陷进掌心，传来一阵细微的刺痛，可她却感觉不到。

阳光下，喧嚣依旧。

蓝色的学士帽还在天空中飞舞，欢呼声、笑声、相机快门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毕业日该有的热闹图景。

可楚月明站在原地，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了，眼眶突然变得酸涩，有温热的液体在里面打转，她拼命忍着，才没让眼泪掉下来。

三年了。

他们平平静静地度过了高中三年，没有争吵，没有意外，顺利得不像话。

现在，他们就要毕业了，就要各奔东西了。

可她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在无声地呐喊，那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急切 ——他们一定忘了什么。

他们一定共同遗忘了某个人。

那个本该站在他们身边，和他们一起笑着抛起学士帽，一起分享毕业喜悦的人。

那个被他们彻底从记忆里抹去的人，那个…… 用最彻底的失去，换来他们此刻“平静”毕业的人。

风忽然吹过操场，带着远处栀子花淡淡的清香，拂过楚月明的发梢，撩起她的毕业服衣角。

风里似乎还夹杂着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像有人站在时光的深处，隔着重重岁月，对她轻轻说了一句“别忘了”，又像一片落叶落在地上，转瞬就消失在喧嚣里，只剩下一丝若有若无的怅惘。

楚月明攥着衣服，站在热闹的人群中，第一次觉得，这夏日的阳光，竟然如此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