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渊祭

皇都的夜，亮得晃眼。

琉璃灯盏把天空都映成了暖黄色，丝竹管弦声软绵绵的，飘在巍峨宫殿的每个角落。

这里正在举行一场盛大的宫宴。

美酒佳肴，香气扑鼻，权贵们穿着最华贵的衣裳，脸上挂着最得体的笑，互相敬酒，说着漂亮话。

可那笑容底下藏着多少刀子，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在这片衣香鬓影的边缘，靠近一根巨大盘龙金柱的阴影里，安静地坐着一个青年。

他穿着一身洗得有些发旧的月白质子宫装，在这满堂锦绣里，寒酸得扎眼。

可偏偏是这份寒酸，衬得他那张脸愈发清俊出尘。

皮肤是常年不见阳光的冷白色，嘴唇没什么血色，长长的睫毛垂着，遮住了眼底的情绪。

他像一尊被遗忘在角落的白玉雕像，周身透着“生人勿近”的疏离和脆弱。

他叫沈听澜，字止渊。

一个被没落家族扔到皇都当人质的十九岁少年。

宴会正热闹，安国公世子——一个下巴抬得比额头还高的年轻权贵，晃着酒杯开了口，声音不大，却刚好能让这边听见：“清瘴司最近活儿干得不错啊，城西那瘴疠窝端得挺利索。”

旁边一个紫衣公子立马凑趣：“世子说的是！

不过嘛……我听说清瘴司现在是真缺人，什么歪瓜裂枣都往里收。

就那种风一吹就倒，路都走不稳的病秧子，居然也能混个官儿当，真是……”他的话没说完，但那眼神像带着钩子，明晃晃地甩向了阴影里的沈听澜。

几道看好戏的目光，立刻跟了过去。

沈听澜像是没听见。

他放在桌下的手，指节却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面前的酒杯空着，只有一杯早就凉透的清茶。

他抿着唇，牙齿无意识地在下唇留下了一道浅印。

“听澜，”坐在他对面的太医院首席女官云栖梧，轻轻将一碟清淡的糕点推过去，声音温柔，“是不是又不舒服了？

脸色很不好。”

沈听澜抬眼，想对她笑笑，说句“无妨”。

可就在这时，内侍端着一盘刚烤好的、香料味冲鼻的炙肉走了过来。

那浓烈的油腻气味像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住了他的胃，狠狠一拧！

“呃……”他喉咙里溢出一声压抑的闷哼，身体不受控制地轻颤了一下，额头上瞬间冒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一滴汗珠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嗒”一声，砸在月白色的衣领上，晕开一小块深色。

不能再待了！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力气扶着桌沿站起来，动作间差点带倒那杯凉茶。

“王爷，”他转向主位上看歌舞看得入迷的老王爷，声音带着强忍痛楚的沙哑，“晚辈旧疾发作，实在失礼……恳请先行告退。”

老王爷正看得高兴，被打扰了很不耐烦，像赶苍蝇似的挥了挥手。

“谢王爷。”

沈听澜低声道，不再多看任何人一眼。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胃里翻江倒海，肠子也跟着凑热闹似的拧着疼。

他必须用上全部的意志，才能让脚步不显得太踉跄，背脊挺得笔首，一步步挪出了这片让他窒息的喧闹。

殿外冰凉的夜风一吹，让他汗湿的额头一阵刺骨的清醒。

也就在他抬眼的瞬间，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不远处更高宫殿的飞檐上，立着一道几乎融入夜色的玄色身影。

墨枢。

清瘴司指挥使。

他负手而立，夜风吹动他玄色官袍的衣角，上面用暗金线绣着的纹路，在月光下偶尔闪过一道冷光。

他像一头夜鹰，沉默地俯瞰着下方，目光精准地锁定了刚从宴会中逃出来的、那个步履维艰的月白色身影。

墨枢线条冷硬的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动了一下。

“旧疾？”

他低语的声音散在风里，“沈止渊……你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到底是装给谁看的？”

沈听澜没精力去探究那道目光。

他几乎是靠着本能，踉跄着撞开了一处偏僻暖阁的木门。

“吱呀——”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所有声音。

所有的伪装，在这一刻彻底崩塌。

他背靠着冰凉的门板，身体无力地滑落，最终蜷缩着倒在了冷硬的地面上。

双手死死抵住痉挛的腹部，指甲隔着衣料几乎要掐进肉里。

剧痛像潮水一样淹没了他，胃里像有根烧红的铁棍在搅，肠子像被打成了死结。

冷汗泉涌般冒出，瞬间浸透了单薄的宫装，布料紧紧贴在皮肤上，清晰地勾勒出他背后凸起的脊椎骨，脆弱得可怕。

他咬紧牙关，齿缝间还是泄露出破碎的、压抑的痛吟。

就在意识快要被疼痛搅散的时候，一点微弱的、冰蓝色的光，突然在他眉心闪烁了一下。

但光芒出现的瞬间，更剧烈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撕裂感猛地袭来！

仿佛他体内某个沉睡的、被禁锢的东西被惊动，正用更霸道的力量镇压着这次“意外”。

“呃啊——！”

他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短促而痛苦的哀鸣，身体蜷缩得更紧，像一只受了重伤，只能独自躲在角落舔舐伤口的小兽。

暖阁外，宫殿的乐声依旧缥缈，像另一个世界的梦。

暖阁内，属于沈听澜一个人的，漫长而痛苦的夜晚，才刚刚开始。